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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鼻 血
作者:(香港)李碧华

《青年文摘(绿版)》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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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看来不了了之了。
       这一阵天天翻报纸,把每一版每个角落都看遍,没有跟进报道。他放心了。
       事发之初,报上以大字标题报道,但因苦无线索,新闻措词只以“尸体被发现”处理。
       一名二十多岁的少妇,清晨出门,后来被发现失血过多倒毙在山边溪涧。她衣衫尽湿,尸体发胀,财物证件失去,颈部有瘀痕,亦有挣扎痕迹,头脸被石块砸击,口鼻大量流血,血随水逝——死因可疑,但现场无重大发现,看来行凶者已清洗一切。警方当然先从她身边亲友邻居同事仇家处着手调查……
       男人扔掉报纸,吹着口哨,走上旺角一家按摩院。
       世上所有凶杀案:情杀、仇杀、奸杀、买凶杀人,都有动机。伦常惨剧源自误会重重或一时火爆。坊间初始口角,继而动武,失手误杀是意气之争;满足兽性的虐杀种种,均有来龙去脉前因后果蛛丝马迹。
       这是最难破的命案:一个过路的陌生劫匪,无冤无仇。抢掠财物,起了色心,以石块重击。图奸不遂错手把人杀死,无人发觉,又以溪水冲洗干净。最后还可施施然洗把脸,镇定心神,弃尸下山,从此互不相干。
       警方的档案中,总有好些命案永远也破不了。凶徒回内地一转,避一阵再回来。
       男人笑:“神不知鬼不觉。”
       这几天天气突变,时寒时热,人特别容易感冒。他有时鼻塞,有时流鼻水——不是鼻水,是一种浓稠的涕状物。人很疲倦,总是吃不饱。脸色黯黄没精神。
       晚上约了同乡兄弟共商“大茶饭”。他便先上骨场舒服一下。
       按摩女郎做了一阵,正想“入正题”,却见男人竟委顿得睡着了。她摇摇他:
       “先生,先生,加不加钟?”
       一睡如死。女郎走到他面前,轻拍他的脸:
       “先生——”忽地尖叫起来。
       她见男人流鼻血——那一道鼻血是瘀红色的,挂在左鼻孔,欲滴不滴,似流未流。女郎吓得不知所措:
       “先生你怎么了?”
       话还未了,他乍醒,揉揉眼睛惺忪地问:“什么?”
       咦?根本没有鼻血,好端端的,鼻孔正常无杂物。是自己看错吧?女郎不好意思。
       “对不起,我一时眼花——”
       男人沉吟:“好累……”又莫名其妙倒头睡去。
       晚上十一时的旺角茶餐厅,正是黄金时段,各路人马鱼龙混杂。
       “喂,九月香港迪士尼乐园开张,就是我们的‘乐园’了!”兄弟们双目放光,仿佛见到到口的肥肉,“到时游客人山人海逼爆,还怕没饭开?”
       三人还摊开一份地图,认清楚路线。
       这几个惯匪,各有前科,心照不宣。但月前的命案主犯藏得深,行家也无法知悉。正兴高采烈谈着买卖,对面的人望着他,露出恐怖神色。其余二人抬头,亦目瞪口呆,脸色发青。指着他的鼻子:“你——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是一条瘀红色的物体,从鼻孔中“溜”出来,湿湿的,滑滑的,长长的,相当灵敏,充满生命力。男人只觉有点痒,伸手一摸,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像擤鼻涕般捏扯住——谁知那物体劲道十足,同他角力,两回合猛地弹回鼻孔内,不知钻进身体哪个部位……
       男子恐惧得用力喷嚏、咳嗽,摇晃脑袋,还呕吐……
       他整晚无法入寐。总是有一只冤魂的手,在他体内蠕动,搅乱五脏六腑,然后自鼻孔中伸出来,搔抓他的五官。他做过什么,心知肚明。神也知鬼也觉。有债要还。
       这晚他不寒而栗。不但特别冷,还特别痛,“她”一定在吸尽他的血。
       男人受不了这种冤魂缠绕的恐惧,心魔驱之不去。没有人可以帮到自己,除非“解脱”了。
       又苦撑了一天。他照镜子,镜中人胡须满腮,精神萎靡,眼神空洞。这个时候,那道血红又悠悠自鼻孔中“溜”出来,像自阴间探首回望人世的畏怯和依恋。男人颓然倒地。他怎能让这冤魂上身,共度一生一世?天天活在阴影中?
       思前想后……终于他向警方自首了。
       一宗看来永远也破不了的命案可以结案了。
       后来,耳鼻喉医生对这情况了然于胸。没什么大不了,以内窥镜检视一下,问:
       “最近有没有吃、喝过什么?”
       “有没有到哪儿游泳?”
       “是否用溪涧的水洗脸?”
       事情很简单。那日他清洗一切时,当然顺便洗把脸,溪涧的水中有条小小的水蛭,顺便进入他温暖湿润的鼻腔。水蛭是雌雄同体的环节科动物,靠吸血维生。环境太好,定居于此。
       它身体的两端有吸盘,吸附人体时,先开个Y形伤口,随即分泌出扩张血管的物质和抗凝血的水蛭素,然后尽情吸血,到吃饱为止,每回吸血量可达自身体积九至十倍,身长亦可翻倍增长。被长期入侵者会导致贫血。
       医生麻醉了生猛活泼的水蛭,它因昏晕,强力吸盘失去吸力。再以工具钳扯出来。长约五厘米,健康、丰腴、肥美,一脸无辜。看来可以很长寿。
       就是这样简单。
       世上哪有冤魂?心魔?厉鬼复仇?血债血偿?侵身索命?
       ——以科学家、医护人员、执法者的角度,一切都有理性,都可解释。
       (杨胜春摘自《台港文学选刊》200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