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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万水千山传遍(外一篇)
作者:裘山山

《青年文摘(绿版)》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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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电话,在西藏有太多的故事。
       我第一次进藏时,不要说手机,就是有线电话也很难打。除了在拉萨勉强可以用军线和家里通个电话外,其他地方几乎不可能。所以一进藏,我就和家里不再联系了,直到回去。电话不通,信也很慢很慢,我在西藏给儿子写的明信片,都是我回去之后才收到的。一走二十多天。
       关于信的故事,在西藏也多得不行,可以写上几万字。我从拉萨发个信都要半个月,你想那些在边防的,得多长时间?有时信到了团部或营部,因为大雪封山,送不上去,所以很多边防连队经常半年收不到信,一收就是几麻袋。但是,许多事,许多情,在收到信时,都已成为过去。由此发生的悲剧,数不胜数。特别是像墨脱那样的地方,情况更加严重。墨脱是中国2100多个行政县里,唯一不通邮的县。不通邮对当地百姓来说可能不是个什么问题,但对从全国四面八方去那里当兵的人来说,就是件非常痛苦的事了。
       有个新兵,在送来的几麻袋信里都没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封,就忍不住哭鼻子了。排长和班长轮番来劝他,安慰他,都没用。他就是难过。后来排长想出个办法,动员那些信多的战士,每人贡献一封给新兵看,而且指定要那种“好看的”,即情书一类。几封甜甜美美的情书,总算把那个新兵给逗乐了。
       在西藏连队,情书公开是常事,我都参与过。1998年去查果拉哨所时,我曾给战士们读过排长李春的情书,李春不但不生气,还幸福得脸色黑里透红。
       还有个比较奇特的例子,发生在哨所军医志翔身上,当他得知他要去的哨所通信困难时,就事先写了数封信交给在山下的战友,让战友每月帮他发一封,其中包括关于妻子晋级的,孩子教育的,还有给父母贺寿的内容。他的家里一直没有察觉,直到后来妻子进藏探亲才知道真相。
       更有甚者,一位叫许光富的副指导员,在封山的半年时间里,给妻子写了一封长达7万5千字的信,妻子收到后,读了7个晚上才读完。听邮局的同志说,现在写信的主要是两类人,一类是打工仔,一类是士兵。打工仔还有可能买个磁卡往家打电话,而士兵,尤其是边关的士兵,写信仍是他们与家人保持联系的重要方式,仍是他们情感世界最重要的支撑。
       1990年我在采访西藏女军人时,得知她们感到最最痛苦的,不是生活艰难、工作辛苦,不是寒冷缺氧,而是精神的寂寞,感情的寂寞。只要一进藏,基本就不能和家里联系了。特别是做了母亲的女军人,把幼小的孩子丢在内地,常常因为想孩子而痛哭,哭得撕心裂肺,也不能打一个电话。有的女军人为了缓解思念之情,就在探亲的时候,把孩子说的话和哭声笑声录下来,带回到西藏,在失眠的夜里一遍遍地放出来听,边听边流泪。
       后来有了卫星电话。那个电话有很大的回音,你讲一句,必须停顿一下,等电话里回响一次你的声音,你再讲下句。即使如此,也很难打通。通常要拨无数次才能通一次。那个时候在西藏的邮电局里,长途电话机,最先坏的总是重拨键,因为人们要一遍一遍地按它,直到按通为止。很多军人告诉我,他们打电话听到最多的,是妻子的哭泣。
       现在的西藏,不仅到处可以看到直拨电话,还有了移动电话。连孤岛墨脱,都可以通手机了。有了光纤,上网也渐渐普及。不过,在那些偏远连队,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想和家里通电话依然不容易。所以才会有那样的奇事,一个战士去县城,其他战士就把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他,他拿着写满电话号码的纸条和需要告诉家里的事情,一个一个地拨打电话,逢父亲接电话就叫爸爸,逢母亲接电话就叫妈妈,哪怕这爸爸妈妈从未见过。
       什么时候,哨所的声音,也能万水千山传遍?
       风雪高原
       若没有风,仅仅雪,高原不会那么冷的。一旦有了风,风搅动雪,雪渗进风,顿时天寒地冻,肃杀一片。有多少人就在这样的风雪中献出了生命。
       帕里有个叫堆那的村庄,有一年,六个年轻军人在从堆那前往边境的路上遭遇了雪灾。
       当时他们探亲返回连队,车到堆那时,忽然下起了大雪,大得不得了,完全看不清路了。当时也就10月,在内地还是金秋。可那场大雪,却像是腊月里的。他们坐的车不能再走了,就下车来步行。他们不想超假,而且他们还觉得,不就是二十多里路吗?花个半天时间就能走到。他们低估了高原的风雪,当然若没有风雪,肯定是没问题的。
       或者他们也估计到了风雪,但想以青春和热血与之抗衡。他们就开始走,或者叫跋涉,越走越艰难,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需要付出全身的力气。在茫茫雪原上,他们变得越来越渺小,越来越脆弱,体内的热量渐渐耗尽,寒冷更猖獗地向他们进攻,更猖獗地包围他们,吞噬他们,最后,他们终于倒下了……两位牺牲,另外四个人严重冻伤,后来分别做了截肢手术,有的是脚指头,有的是脚后跟,最厉害的一个是截了小腿。
       冻伤的,毕竟还留下了性命。还有多少人,就在一瞬间被风雪高原所吞没!
       我们军区的记者胥晓东告诉我,他有一回从亚东出来到帕里,雪很大,跟在他们后面的一辆空军的车就翻了,车上一家三口,加上司机,全部遇难。男的是亚东某空军部队军官,妻子和孩子进来探亲。他们急于走,却因为大雪,一直不敢走。那天看见胥晓东他们的车出发了,他们就跟了上来。想有个伴儿,一起走。胥晓东为了关照他们,还让他们走前面。在雪地上开车,有经验的司机都知道,前面好走,因为雪是松的,不滑。但那位军官谦让,让他们走前面。彼此推让了好一阵,最后还是胥晓东他们走在了前头。谁曾想,走在后面的他们,真的发生了不幸!车子坠下了悬崖……
       胥晓东说,我当记者,出过多次车祸,不下10次吧,但这一次是最难过的。我老是感到内疚,到现在一想起来还是内疚。如果那天我不急着走,他们也许就不会走。
       我不知道那家人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孩子多大,孩子的母亲是做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急着走,一切都只能揣度。我只知道,那个军人的家庭就那样葬在了高原。还有那位司机,那个年轻的士兵,他也留在了高原。从此,在仰望高原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双含泪的眼睛。
       有一年春节前,驻守在××的边防连,派出五人前往团部领过年物资,一个排长,带着四个兵。他们高高兴兴地去了,领了很多东西,还有这一段时间积压的报纸、信件,又高高兴兴地往回走。车到格金山时,大雪把路封死了,车过不去。他们想,就是30多里路嘛,车过不去就走回去吧,全连官兵等着我们带回东西一起过年呢。
       于是他们五个人就背着东西开始走,不想没走出多远,又一场更大的雪从天而落,风雪交加,天昏地暗,简直看不清道路,气温降得更低了,寒风刺人骨髓。他们走了大半天,也没走出去几里路。一个战士先病倒了,急性肺水肿,发高烧。当时天已经黑了,排长和三个战友就把他放在中间,背靠背挤着他,暖和他。到了早上,那个战士还是没暖和过来,停止了呼吸。
       排长难过不已,决定自己与一名战士守着过年物资和牺牲的战士,让另外两名战士回连队求救。两个回连队求救的战士在风雪中跋涉,一天没吃东西,身上一点热量也没有。很快,又一名战士病倒,完全走不动了。他的战友就架着他,拖着他。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不想连累战友,就推说自己要方便,躲到一个雪坑里藏了起来,任战友怎么喊也不答应。剩下的那一个,就一个人继续走下去,到最后是爬回到连队的。他的一只脚严重冻伤,后来截了肢。连里的官兵急忙赶到山上去救援,那个藏在雪坑里的战士,已经牺牲……
       而那一年的春节,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所有的人都一无所知,在欢欢喜喜地过年。他们守在那里,正是为了让所有的人欢欢喜喜地过年。
       我想起那首鲍勃·迪伦写的歌曲《飘在风中》:一个人要走完多少路,方才能称做人?白鸽要飞越多少大海,才能在沙冢里安眠?炮弹还要呼啸多少回,才能永远销毁?我的朋友,这答案就在风中。
       (冯浩摘自《当代》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