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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初经·人事
作者:汤舒雯

《青年文摘(绿版)》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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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一唤,我就极迅速地清醒了。因为太轻易地抛弃梦境,反而像从未进入。长大以后,每一个这样的午后,似乎再怎么也无法挥去空气中丝丝缕缕飘散着的草药气味;我总觉那是意欲召唤着什么的苏醒,像一个古老而无害的咒诅,唯有母者晓得。厨房内母亲又唤。
       我试着移动自己蜷曲于床榻一侧的身形:果然每逢经期,我的睡眠姿势就必定会僵硬无比,压抑着令四肢都要酸麻。于是一个咬牙猛然坐起身,我腹内似铅块顺势缓缓一沉,胯下就汩汩滑过一股热流。
       而我仿佛仍能听见母亲的叫唤。
       那些个汗糊了的夏日午后,我是扎着两条长辫的好动女孩。书念得不含糊,只是一颗头颅大的躲避球玩得比谁都带劲,踢起巴掌大的毽子也会虎虎生风。还是男孩女孩界线模糊的年纪,年幼的我单凭直觉抛下手中的纸娃娃,跳进泥巴坑里玩得一身狼狈。那时,同龄女孩们总聚成三五人在长廊尽处的阴凉厕所内窃窃私语。低矮腐朽的门板阻绝不了绘声绘影的是非,我几次踞在坑上恰巧听了个十足津津有味。之后阳光下再和她们照面倒也从没想过看轻或嫌弃,只是不知怎地就开始带着些许小心翼翼。依然精力充沛,随着一票男孩们四处撒野,因着一身玩闹的本事,竟不曾被任意舍下。母亲笑骂着打理我一身脏污:“像极了没娘的孩子。”我没敢告诉母亲,上回巷口的刘大婶也是这么说的。
       应着叫唤,我走进饭厅。
       远远,还能嗅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甘味,接过母亲手上端着的九分满红糖老姜汤,才端到跟前轻轻一吸气,就呛了鼻。“要一滴不剩。”母亲转身又隐入厨房不时乒乓乒乓。无论是平日的调经或现下的止疼,都是早已过了暗暗倾倒药汤的年纪,不为自己的身体,而为那样一个总忙碌着的背影。我熟练地咕噜咕噜灌下药汁,就像在我的领土之上,领着它们去打一场仗。下意识又抠弄起脸上的痘子,腹部仍是隐隐酸疼,想起自己曾经那样排斥这一切昭然若揭的象征意义,如今面对着安分的自己,真不知是哪一个该先脸红起来。
       裤底,一片红。
       我坐在马桶上,每一个小学生都穿着的短运动裤被褪至足踝。是怎么样的一种红色?多年后,我一直很想回到那个记忆中似乎是星期三的恍惚下午,记录那此后即自顾自不断在青涩女体内来回拍打涨落的潮水,究竟其最初的样貌,会是玫瑰的红艳吗?那毕竟是还不懂玫瑰也不懂腥血的年纪啊。
       老师们带开紧闭的门窗外探头探脑暧昧怪叫着的男生,教室一下就宽大了起来。护士阿姨拿出好多图片道具,女孩们此起彼落一片惊呼。我转头望向教室最后二三排,班上几个较高较丰腴的女孩聚成一圈,人人脸上故做无事状,却又攀着护士阿姨的话尾低声交谈着,不时传出一阵哧哧窃笑。多好啊。我艳羡着调回视线。她们总有秘密可说。
       不知不觉原先仅仅二三人的小组渐具规模;体育课时总有人在树阴下苍白着脸聊天,数学课就拿出小镜子偷偷挤压脸上的粉刺与痘子。我像身处一个庞大的队伍之中,行列皆是女孩踢着正步;我不断被推促着前进,花了好长时间才适应那束缚住刚隆起胸部的内衣。早上还肆无忌惮地游戏追逐,放学途中只觉腿间汗湿一片,回家就见了血。
       记得我坐在冰凉的马桶上,两条小腿荡啊荡,想起班上男生捉弄取笑女孩的嘴脸;以前总觉自己是局外人,现在一下子都浮到了眼前。母亲不在家,我抽了大把卫生纸垫在底裤上,穿起,心里却渐生一份笃定。客厅里电视声音嘈杂,至今我依然记得那天的头条新闻,记者说:“很遗憾……”我眼眶就莫名酸涩,像是自己也和谁断了交情。然后就听见母亲转动门把的声音。
       厨房里,母亲探头出来说,开门去,应该是你爸爸回来了。父亲提着大包小包油纸袋进门,伸手就说,你的份,收着。省着点用。从父亲手中接过小油纸袋,里面果然是我惯用的品牌。我的生理用品向来就用得凶,母亲告诫更换得快不代表干净得多,我却积习难改,觉得至少心里干净比较安心些。于是记忆中自有需要以来,每逢周期父亲便不须提醒自行进入明亮的超市,像一匹识途老马,驻足于满架的女性用品前,无视身后妇女来来去去。我从未怀疑父亲该是如何神情严峻地一一选购、采买妻小的生理用品,那毕竟是他习惯的方式,用体谅去对待变异,用沉默去掩藏温情。母亲后来曾笑说我初时经期不准,使唤着父亲补给生理用品的姿态那样理所当然:“……像要买的东西不是卫生棉似的。”母亲不断强调我当时的心无芥蒂,注视着我的眼底仍隐约透着惊奇。
       然而,也许是真有芥蒂的,母亲。
       午后,体育课。操场上同学们的喧闹声忽近忽远。空荡荡的幽暗教室内,我趴在冰凉的课桌上托病假寐。下腹部陡地又一阵痉挛,我难掩惊怒,恍惚中竟听见身后母亲与老师正谈论起我的生理。母亲说真不好意思给老师添了不少麻烦这孩子才来不久不太习惯。老师说应该的应该的快别客气还请放心女孩子嘛我一定会帮您多留意。腹部闷痛更剧,我趴坐着直不起身,掌心掩覆住脸颊,热烫一片,只觉羞愤欲死,几乎要恨起来。怎么也难以相信母亲这么轻易就毁弃了我的秘密。
       几个月以来,我一直是那样苦心经营。身边的女孩们一个个懂事了,朋友们闲聊间也会谈起各自的身体状况,我却总故作无知,每每小心将卫生用品一包包塞进书包夹层,在取出时还要四顾无人。一方面暗暗苦恼着胸前渐趋明显的小丘,一方面如履薄冰,防堵着一丝一毫可能泄漏的经血腥甜气味。
       我试图说服所有人,包括自己。想着如果一直只是个女孩,或许就可以不必负担。现在回想起来,我的确执意避讳好长一段时间。面对体内那沉默而坚定、更迭推移着的神秘力量,日复一日,我竟只想着要背离。那天傍晚回家,书包还没卸下,就等不及对母亲恨声倾倒出我酝酿了一整天的羞耻愤怒。印象中母亲一脸茫然,怕是自始至终不了解我的怒气所由何来;我想那大概类似现在的我,若要面对当时盛怒的自己,也会有的相同反应啊。
       而每一次,我却都不知该怎么反应。
       母亲收走桌上的空碗,红糖姜汤仍辣着我的咽喉,就听见她一贯的切切叮嘱:“……别再吃冰。你啊,要多爱自己一些。”我点点头,依旧沉默。渐渐年长,每每经期不顺又排拒中药的苦涩,考前熬夜就让父母指责爬满额前的痘子。他们这么叹息着:你为什么不能多爱自己一些?而我的回应始终笨拙。
       记得一个梦,在某个溽热的夏日。梦中的自己刚从另一个梦中醒来,腿间湿淋淋,于是那个梦中的自己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梦遗。然后是这个我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也感觉腿间一片湿淋淋,短暂的出神过后却倏然大惊失色,急急忙忙下床剥了床单,手忙脚乱地连连低咒着奔进浴室。早该想到的,是月经啊。却不知怎地,之后每当我想起这事,都会有一股很荒谬的笑意鲠在喉头,直要呛出泪来。
       女孩或是女人,从来就没得选择。
       只是偶尔也会怀疑,为什么领悟,非得是接近结尾的事。小学毕业后进入的是女校,才知道一直以来感觉受苦的,也不止自己一人。看见女孩们会彼此交换着调养身体的秘方,也才了解身为女孩,自己总得先疼惜自己。老师说,你们是身体一生的病人,也要是身体一生的主人。我们于是明白自己好脆弱,也好强壮。我们背负着使命,使我们青春正盛的同时,也就要学习成熟。我们不得不受折磨,因为我们的身体终会是一座殿堂,总有一天将任宇宙成型运转其中,用血肉呵护着血肉:多幸运我是女人,多伟大我是女人。
       那天转着电视,看见广告里,女孩们踢踢踏踏地跳着轻快的舞步。身体听你的,世界也会听你的。身体听你的,世界也会听你的。我心底跟着默念,突然就福至心灵热泪盈眶,几乎要跟着手舞足蹈起来。
       而我,也将永远不忘那个恍惚的午后,我由女孩而乍为女人,母亲在门外转动门把的声音。她推门进屋时,我难免无助别扭而羞涩。我压紧下腹部,嗫嚅道,妈妈,我想我、我的那个来了。只见母亲微微一愣,哈哈笑开了就说,女儿,真巧啊,妈妈我,今天也来了。
       (荆桂芬摘自《台港文学选刊》200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