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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读]童年随之而去
作者:木 心

《青年文摘(绿版)》 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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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船的人兴奋地等待解缆起篙,我忽然想着了睡狮庵中的一只碗!
       在家里,每个人的茶具饭具都是专备的,弄错了,那就不饮不食以待更正。到得山上,我还是认定了茶杯和饭碗,茶杯上画的是与我年龄相符的十二生肖之一,我不喜欢。那饭碗却有来历——我不愿吃斋,老法师特意赠我一只名窑的小盂,青蓝得十分可爱,盛来的饭,似乎变得可口了。母亲说:
       “毕竟老法师道行高,摸得着孙行者的脾气。”
       我又诵起:“雨过天青云开处,者般颜色做将来。”母亲说:“对的,是越窑,这只叫,这只色泽特别好,也只有大当家和尚才拿得出这样的宝贝,小心摔破了。”
       每次餐毕,我自去泉边洗净,藏好。临走的那晚,我用棉纸包了,放在枕边。不料清晨被催起后,头昏昏地尽呆看众人忙碌,忘记将那碗放进箱笼里,索性忘了倒也是了,偏在这船要起篙的当儿,蓦地想起:
       “碗!”
       “什么?”母亲不知所云。
       “那饭碗,越窑。”
       “你放在哪里?”
       “枕头边!”
       母亲素知凡是我想着什么东西,就忘不掉了,要使忘掉,唯一的办法是那东西到了我手上。
       “回去可以买,同样的!”
       “买不到!不会一样的。”
       我似乎非常清楚那是有一无二的。
       “怎么办呢,再上去拿。”母亲的意思是:难道不开船,派人登山去庵中索取——不可能,不必想那碗了。
       我走过正待抽落的跳板,登岸,坐在系缆的树桩上,低头凝视河水。
       满船的人先是愕然相顾,继而一片吱吱喳喳,可也无人上岸来劝我拉我,都知道只有母亲才能使我离开树桩。母亲没有说什么,轻声吩咐一个船夫,那赤膊小伙子披上一件棉袄三脚两步飞过跳板,上山了。
       杜鹃花,山里叫“映山红”,是红的多,也有白的,开得正盛。摘一朵,吮吸,有蜜汁沁舌——我就这样动作着。
       船里的吱吱喳喳渐息,各自找乐子,下棋、戏牌、嗑瓜子,有的开了和尚所赐的斋佛果盒,叫我回船去吃,我摇摇手。这河滩有的是好玩的东西,五色小石卵,黛绿的螺蛳,青灰而透明的小虾……心里懊悔,我不知道上山下山要花这么长的时间。
       鹧鸪在远处一声声叫。夜里下过雨。
       是那年轻的船夫的嗓音——来……来……可是不见人影。
       他走的是另一条小径,两手空空地奔近来,我感到不祥——碗没了!找不到,或是打破了。
       他憨笑着伸手入怀,从斜搭而系腰带的棉袄里,掏出那只,棉纸湿了破了,他脸上倒没有汗——我双手接过,谢了他。捧着,走过跳板……
       一阵摇晃,渐闻橹声乃,碧波像大匹软缎,荡漾舒展,船头的水声,船梢摇橹者的断续语声,显得异样地宁适。我不愿进舱去,独自靠前舷而坐。夜间是下过大雨,还听到雷声。两岸山色苍翠,水里的倒影鲜活闪袅,迎面的风又暖又凉,母亲为什么不来。
       河面渐宽,山也平下来了,我想把碗洗一洗。
       人多船身吃水深,俯舷即就水面,用碗舀了河水顺手泼去,阳光照得水沫晶亮如珠……我站起来,可以泼得远些——一脱手,碗飞掉了!
       那碗在急旋中平平着水,像一片断梗的小荷叶,浮着,氽着,向船后渐远渐远……
       望着望不见的东西——醒不过来了。
       对母亲怎说……那船夫。
       母亲出舱来,端着一碟印糕艾饺。我告诉了她。
       “有人会捞得的,就是沉了,将来有人会捞起来的。只要不碎就好——吃吧,不要想了,吃完了进舱来喝热茶……这种事以后多着呢。”
       最后一句很轻,什么意思?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怕的预言,我的一生中,确实多的是这种事,比越窑的,珍贵百倍千倍万倍的物和人,都已一一脱手而去,有的甚至是碎了的。
       那时,那浮氽的,随之而去的是我的童年。
       (杨静秋摘自《哥伦比亚的倒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