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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五指
作者:张三元

《青年文摘(绿版)》 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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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认识五指的时候,他并不叫五指。人们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有人问五指叫什么,五指只是嗬嗬傻笑。把五指叫五指,是人们知道五指养的那群猪全是五爪猪之后的事。这又是一个奇怪的事情。猪为四爪,偶有五爪。在我们家乡,五爪猪被视为不祥之物。哪家的母猪生了五爪猪,必弃之荒野。在人们看来,人为五指,五指即为五爪,五爪猪乃人托胎而来。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但很多人相信它,即使有人不相信,为了图个吉利,也是绝不养五爪猪的,更不要说吃五爪猪的肉了。弃之荒野的五爪猪,有的冻馁而亡,有的成了饿狼之美食,有的不知所终,总之,逐渐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忽然有一天,一群猪兵猪将呼啸着闯入人们的视野,人们都惊愕不已。
       五指的猪兵猪将,大的有两三百斤,小的刚刚会跑,颜色杂乱,形态各异,有的端庄,有的尖嘴猴腮,还有的拖着一条断腿,但都极瘦,用皮包骨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想想也是,只吃青草,而且冬天还无青草可吃,哪能长膘。所以,见了青草,五指的猪兵猪将都像饿狼似的。
       五指和他的猪兵猪将就这样闯入了我们的视野,闯入了我们的生活。
       从此,五指率领着他的猪兵猪将,不断地光顾我家门前倒水河滩了。倒水河滩确实是一个适宜于放牧的地方,水草丰茂,头天啃过的草,第二天就长起来了。吃饱了的猪,在河滩上乱跑,跑饿了再去啃青草。
       五指的猪兵猪将都有名字,黑虎、大胆、孙猴子、老五、黑白双雄……五指记不得自己的名字,却对他的猪兵猪将的名字记得奇准。这是一个有组织的集体,有大队长、中队长和小队长。我们放学后就到倒水河滩,看五指呼唤他的猪兵猪将。五指没有太强的表现欲,给他一个红薯或一根黄瓜,他高兴了,才表演给我们看。五指喊,小秃,出列。就有一头掉光了毛的猪摇头晃脑地向他奔来。五指喊,老五,操练。就见一头看起来低眉顺眼的黑白花猪在河滩上撒起欢儿来。大队长是熊瞎子,一头瞎了左眼但又样子极威严的黑猪。
       只要五指打一声唿哨,大声喊,熊瞎子,回。熊瞎子就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猪兵猪将就有秩序地撤出阵地。五指在呼唤他的猪兵猪将时,脸上充满了长者的慈祥。看到五指陶醉的神情,我们也感到了一种温情的力量。
       五指在七里坪靠新县的那边有一个临时的住处,每天早出晚归。在来回的路上,或转移阵地时,五指的猪都走成一条线。哪怕有汽车故意鸣响喇叭,这条线也不会紊乱。路边是小麦、花生、水稻或棉花,只要五指不发号施令,没有猪会染指的。五指是不会发出这种号令的。疯疯癫癫的五指,对小麦、花生、水稻或棉花,似乎有一种很特别的情感。记得有一次,一头小花猪不小心钻进了棉花地,拱倒了一棵棉花,五指就罚它的站,整整一个上午不让它吃东西。我们感到很奇怪,疯疯癫癫的五指,怎么会知道爱护庄稼呢,而那些饿得皮包骨的猪,怎么就唯五指的命令是从呢。在我们幼小的心中,这是一个谜。
       里人都说五指是个疯子,很多人喊他不喊五指,而是喊疯子。尽管人们喊他为疯子时,脸上洋溢着友爱与善意,但我还是觉得这是对五指的不尊重。我一直认为,五指不是疯子,只是他的言行有点不同常人。
       哈父家的母猪下了一头五爪猪,哈父一个劲地摇头,一副无奈的样子。哈父喂了几天,算是尽了人道,等五爪猪会跑了,就把它丢到了倒水的河滩上。我们马上告诉了五指。五指一听,立刻跟我们一起去找到了那头小五爪猪。不知为何,五指把那头小五爪猪一放进他的猪群中,就有一头略显老态的猪出来呵护着。几个月后,哈父看到他家的那头五爪猪长得又高又大,欢蹦乱跳地跑前跑后,像个管事的,高兴地盛了一海碗饭给五指。
       五指的猪兵猪将中,有两头母猪,一头叫黑白花,一头叫黑炭。五指对它们没有采取节育手段,但防范得十分严密,五指不想让它们儿女成群。黑炭老实,从不拈花惹草。可黑白花却总是蠢蠢欲动,一不小心,终是红杏出墙。黑白花是在倒水的河滩上下的崽。黑白花下崽前,也没有什么预兆,到天快黑的时候才突然发作起来。在这方面,五指显然没有经验,急得绕着黑白花不停地转圈。里人送来了一捆稻草。五指把稻草铺得平平展展的,然后和里人一起把黑白花移到稻草上,黑白花在稻草上给五指下了四个崽。夕阳照在五指的脸上,祥和安静,全无疯疯癫癫的神情。哈父家煮了一大锅稀粥,端给母猪喝了,又结结实实地盛了一碗饭,给五指吃了。那天晚上,五指就睡在黑白花旁边的稻草上,五指的猪兵猪将则散卧在他们的周围。第二天傍晚,五指跟里人借了一担筐子,挑着猪崽回去了。大约半个月后,五指再来时,在他的猪兵猪将中,多了四只欢蹦乱跳的小猪。
       五指的一身衣服似乎一年到头没有换过,春是它,秋是它,冬还是它,只是夏天稍有变化,一条短裤遮住了他的整个夏天。其实,五指穿的衣服不能叫衣服,破衣烂衫,整个是破烂。这些是人家丢了的,或是人家送给五指的。里人送了五指几件破烂。也不要怪里人小气,那时候,哪个里人的衣服不是补疤摞补疤。河滩风大,大风一吹,五指的衣服就一片片一条条地飞扬起来,露出了皮肉。五指的身上,能刮下一寸厚的泥垢。五指长长的头发都结成了一绺绺的,上面粘着草屑甚至纸片。没有人见五指到河里洗个澡。夏天,走近五指,一股臭味令人掩鼻。于是,有人说,五指,你到河里洗个澡,说着,就递块肥皂过去。五指嗬嗬地傻笑着,边笑边抓挠着身上的泥垢。人们只得叹息着摇摇头,唉,疯子,真是个疯子。五指跟着边嗬嗬地傻笑,边不停地说,疯子,疯子,疯子……
       没有人知道五指一天能吃上几顿饭,只知道五指的中饭是有一顿无一顿的。有时,我们送他几个红薯或几根黄瓜,就是他的中饭。有时,五指到里头要饭。里人最讨厌要饭的,可不讨厌五指。里人都知道五指不像别的要饭的,五指是里人的朋友,见五指站在门口傻笑,就知道五指饿得扛不住了,就盛一碗热饭,没有热饭,就盛一碗冷饭,没有冷饭热饭,就给五指一两个红薯。里人都尽量不让五指空手而归。但有时,五指又确确实实是空手而归,因为有的人家有时确实连一个红薯都拿不出来。要到要不到,五指都嗬嗬地傻笑着。
       里人都很喜欢这个疯子。
       上午出工时,里人看到五指率领着他的猪兵猪将来了,就笑着跟五指打招呼,疯子,来了。五指嗬嗬地傻笑着。下午收工时,里人见五指带着他的爱兵爱将一字儿排开往回去,秋毫不犯,就乐嗬嗬地跟五指打招呼,疯子,回去了。五指仍是嗬嗬地傻笑着。如果有哪一天没有见到五指,人们就会相互探问,今天疯子没来哟。
       有一天,五指和他的猪兵猪将们正在河滩上玩耍,公路上来了一辆卡车,卡车停在公路边,从上面下来了几个人。这几个人走到五指跟前,对五指说,五指,你的这些猪,我们都要了。原来,这几个人是公社食品站的,他们想收购五指的猪,杀了混在其他的猪肉里卖。五指先是一阵傻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之后,五指抓起河滩上的沙,劈头盖脸地朝那几个人撒去,那几个人丢下几张票子,说,他是个疯子,别管他,捉。说完,他们就动手捉猪。五指笑得越发地恐怖了。令人恐怖的五指突然打了个唿哨,大喊一声,熊瞎子,撤。猪们就在河滩上狂奔起来。那几个人在河滩上撵得猪鬼哭狼嚎。这时,里人都来了。里人知道那几个人要干什么,里人不会容忍那几个人在自己家门口干些缺德的事情。那几个人见势不妙,灰溜溜地走了。惊慌不已的五指仰天发出一声长啸,他的猪兵猪将们才停止了奔跑。纷纷来到五指跟前。人们发现,五指的眼中似乎有一丝亮亮的东西在闪。
       五指更爱来这里了。
       在冬天即将到来的一个午后,还没有出工的里人听见了五指的哭声。下了几窝崽的黑白花老死在了倒水的河滩上。五指在河滩上挖了一个很深的坑,把黑白花埋了。五指跪在沙堆前,一把泪一把鼻涕地哭得昏天黑地。里人站在公路边上,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人们投向五指的目光有些复杂,除了尊敬与怜悯,似乎还有很多别的东西。
       那天傍晚,里人几乎都出来了,站在头,目送着疯疯癫癫的五指和他的那支安静的队伍离去。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五指。
       (王洋摘自《中华散文》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