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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头发
作者:叶文玲

《青年文摘(绿版)》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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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春脸颊,俏丽衣衫,明眸皓齿的姑娘,迷人的笑靥水波般闪旋,乌亮的头发似瀑飞扬……那头发,飘飘欲仙,如丝如缎,美得无法形容!
       荧屏上,频率最高花样迭出的要算秀发广告,司空见惯之时,不惊也不奇。
       可是,18年前在深圳,第一次看海外的电视节目,那组以妙龄女孩不断旋转的头像闪现的秀发广告,却使我目瞪口呆。
       人的头发能够夸张成这般美丽,人的头发本可以如此珍重和爱惜!
       受之父母的头发是人体之冠,“冠冕堂皇”一词,更说明“冠”是不能轻视一定要堂皇的。但生活中未必尽然,“冠”常常被人们自己忽略,就像说不清一棵大树有多少片叶子一样,有多少人知道自己头上有多少根头发?
       如若不是那个特殊的年月,我万万没有料到头发会成为一个触心的话题。
       孩提时我一直留的是童花头,7岁那年家里住了位解放军连长,勤劳手巧的母亲受托为其妻子织了件毛衣,蜜蜂牌的毛线,苹果绿的,那花式很俏的毛衣织成后真是漂亮极了,开心不已的连长将剩余的一绺毛线往我头上一缠,说:给小姑娘扎小辫吧!
       自此,母亲果然为我扎起了小辫,天天梳,天天扎,我乌亮亮的头发上总像飞着春天的蝴蝶。遭遇失学的我心境十分不济,但每当偶在故乡的街巷穿行时,总能感受到四面八方的橡皮圈,透明镂空的丝绸带……这双长辫受到了全家关注,连哥哥姐姐送我的扎辫子用品,也总能领小镇时尚之先。
       青春蓬勃,乌发猛长,十六七岁时我的辫子齐了膝,“长辫姑娘某某某”已然成了我的代号。其时,因受哥哥被划右派株连,多方射来目光,那目光,有很大成分源于这对出众的长辫。
       那时,我每天起身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梳头,记得母亲的一位当了尼姑的朋友曾劝导过:别抛了这些头发,留起来,日后送人也是一桩善事。那时,我虽然还没深切体会这位尼姑姨对于头发的特殊心意,也不知道这“善事”将如何实施,但却记住了她的劝导,因而连梳落的头发都不舍得丢弃而一根根理好,年积月累,抽屉里竟又有了一根三尺长辫!
       我的漂亮长辫一直留到60年代初远去河南,结婚,初为人母以后。记得那时丈夫任教学校的那位老校长,常常将我误认为在校就读的女生;偶尔带女儿出门,别人也常把我们母女看做姐妹。这果然缘于我刚届二十的年龄,更因为那款长辫,总飘拂着青春的气息。
       生活尽管千挫万折,但我断断没想到头发也会成为我也包括许多人的磨难。
       “文革”浩劫突如其来,丈夫一夜之间成了“为邓拓辩护的‘邓拓走卒’”!在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中穿行的我,忧愤难言,心惊胆战。有日上班时,我又突然发现:区人委机关大院的女同胞们,不管是老是少突然都变了发型——每人都是齐崭崭的一头革命短发!
       我慌了,从大院角落捡了一把铰挂大字报铁丝用的剪刀,请一个要好的女同事用这把钝口剪刀,为我连剪带铰地铰下了那头整整伴我24年的长发!当两条乌黑的长辫扑嗒落地时,就像逃离了两条可怕的乌蛇,我赶紧将它撮到了屋外的垃圾箱里。
       可是,我回头看见的,却是机关某某战斗队刚刚贴的一纸“勒令”——“勒令”我揭发“牛鬼蛇神”的丈夫,如果不马上与其划清界限,就“立即滚出毛泽东思想学习班”!
       以后的遭遇可想而知:三番两次地抄家、过罗筛糠般搜寻、焚烧那些在造反派眼里是“封资修”的书籍,包括发表我处女作的杂志;半夜三更突然破门而入的审问、无休无止地对于自己“反动思想”的交代;挂着用铁丝穿成的大牌子游街、在烈日下跪在碎石和铁碴上认罪……作为全市文教战线第一个被揪出来的“反动分子”,丈夫遭受了无计其数的批斗,祸及于我自然毋庸言喻。中国许多知识分子在那个年代的遭遇,我们都遭受了;被打成各种反动名目的教师们所经历的痛苦,我们都隐忍了……
       也有实在无法隐忍的时候。
       一日黄昏,当我领着已被幼儿园拒绝的三岁女儿回家时,一推那扇被大字报封得只容一人侧身进出的门,突然看到了一个背对我的全然陌生的光头男人——脸色青黄,面容憔悴,穿一件被墨迹污染的汗衫……刹那间,我几乎闭过气去!眼前明明是朝夕相处的丈夫,可是,这从未见过的带有罪犯性质的光头,却使他容貌大改!
       刹那间,这突如其来的郁愤,使我几乎窒息!
       丈夫闻声扭过头来,从来是山东硬汉秉性的他,满脸张皇和委屈,一米八二的男子汉匍匐在我的膝头,从未掉过眼泪的他,此时哽咽难言,热泪横流!
       士可杀而不可辱!他流泪,并非为这莫名其妙安到头上的罪名,而更是为眼下所受的严重羞辱、为被粗暴地剃掉的头发!我当然熟悉他的头发,曾是复旦大学运动员的他,就是飞扬着一头鬃刷似的黑发,拿下上海市运动会四百米中栏冠军的;我当然熟悉他的头发,在我从江南去河南与他结婚前,我们仅在照片上见过面,“感其恩义,哥哥作伐”,照片上所见的比我大了整整八岁的他,虽然多年苦守贫瘠之地的河南内乡,但为那副沧桑面容留得几许青春气息的,就是这头尚未飞雪落霜的头发;容貌当然也不是决定白头偕老的第一要素,但丈夫当时曾使我动心并最能记住的特征,就是这前额天然微卷而乌黑油亮的头发。
       那时,不仅是隔墙有耳,晚上睡觉也不能关门——不能妨碍门外的监视哨!千种羞辱万般痛苦,只能在相对无言时咬钢嚼铁般地咽下。我咬着牙,没有伴他无声流泪,却将他放在桌上的不知改了多少遍却总不能通过的《我的反动思想》那份检查,撕了个粉碎!我用行动告诉他:再怎么着你也不要写,反正我们就这样了!
       第二天,更惊愕更揪心的事,在我眼前一桩桩发生——不光是我丈夫,全校凡被揪被斗的教师全都被剃成光头,被剃光头还算是好的,有几位被定为“重点”的,被剃成了魑魅魍魉般的阴阳头!一位受不了压力的女教师,痛哭流涕地揭发了被剃了光头的“牛鬼蛇神”丈夫并表示要与其离婚,造反派也没饶过她;物理组的一位教绩优秀的女教师,也是在被迫揭发剃了阴阳头的同事、而又被对方“反戈一击”后当夜吊死在寝室门背后!语文组最年长的傅老师,在游了街、跪在石碴上开过批斗会后,立即又被喝令当牲口,在校园内拉着一辆大板车疯跑,而大板车上坐着的,就是刚才将他剃了光头的、他亲自教过的班上的学生!
       忍不下这口气的,不是对痛苦已经麻木的傅老师,而是他的也在另外一所中学教书的老伴。是日深夜,他的那位一向以贤良温淑而闻名的老伴,解下腰带,就在放着几十年教案的床边悬梁自尽!
       那时,我们住的那间寝办合一的六平方米小房,就在傅老师隔壁。那年冬天后的很长很长时间,每逢深夜黎明,就是不用屏声静息,我也会听得走廊上那一下一下重如鼓击的踏步声,那一声一声抽泣般的凄凉长叹。自老伴死后久久不理须发、已经处在半疯状态的傅老师,当时能发泄的,只是这一声接一声的踏步、这一声一声呻吟般的吟哦!那年冬天后的很长很长时间,我常常从噩梦中被这一声一声凄凉不忍听的声音惊醒,而眼前首先横着的,不是那蛇似的长辫和黑发,就是这一颗颗被蛮横地铰得头不像头、发不成发的阴阳头……
       岁月似水,往事却并非如烟!
       性情狂放的儿子在考上大学那天,为表轻松心情,去理发店理了个光头,可他断断没想到一进门,父亲给了他重重的一巴掌!一向受疼爱从未尝过父亲拳头滋味的儿子一脸茫然,百感交集的我,竟一时语塞。是的,我如何才能向这个1973年才出生的儿子说得清这有关头发的前尘往事啊!
       但是,从今往后,我的儿女们只要有心情有工夫打扮护理头发,花多少钱我都很鼓励,唯有一次例外——那是在“染黄发”的潮流蜂拥而至时,我意味深长地先入为主地劝诫身边的孩子: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自己的自然长的头发好看啊!
       而今,当与两鬓苍苍白发斑斑的老伴相对时,不知怎的,总会令我想起他和我都曾经历的有关头发的遭遇,也不由得常常想起同事故旧们的那些与头发相关而并非虚构的故事。
       每每当此我就倏然发觉:最能够让人记住的、最不能够忘怀的往事,往往并非是幸福,而是一些琐屑的、与肌体相关的揪心之痛,诸如这些细似头发的锥心痛苦。
       (姚刚摘自《鸭绿江》,马建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