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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这美丽的香格里拉
作者:韩毓海

《青年文摘(绿版)》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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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伴着咆哮如虎的长江水驱车北望,就是云南迪庆自治州首府中甸的方向。当越野车盘旋而上,奔驰于海拔三千米的森林与雪山之中,车中的我忽然抑制不住的浑身颤抖——不是由于高原反应,而是由于强烈的视觉震撼。当铺天盖地、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和金黄的郁金香掩盖了整个车窗的时候,我知道,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就是著名的人间净土——香格里拉。
       位于金沙江湾北的中甸(意为“牦牛草原”),以其为核心形成了一个倒金字塔,塔尖直指南亚次大陆,宽阔的塔座则与西藏、四川交界,中江河从倒金字塔地形中间穿过,梅里雪山、哈巴雪山、白茫雪山和巴拉更宗雪山是一座座美妙绝伦的冰雪金字塔,辉煌安详,与江河日月同辉。
       20世纪30年代,东方奇女刘曼卿遍历康藏。她的《康藏征轺续记·中甸记实》,则以女性的柔情描述了她踏上中甸净土的刻骨铭心的感受:“讵三日后,忽见广坝无垠,风清月朗,连天芳草,满缀黄花,牛羊成群,帷幕四撑,再行则城市俨然,炊烟如缕,恍若武陵渔父误入桃源仙境……”
       出现在她笔下的,便是在我眼前的迪庆雪山群中分布着的广阔的甸子(高山牧场):中甸草原、纳帕海草原、迪吉草原,它们仿佛雪山谷地鲜花碧草织就的地毯。这巨大的地毯又被奶子河、纳赤河分成莲花状,人在这个美丽的地毯上,可谓步步生莲花。大自然的珍宝在这里蓬勃生长,冬虫夏草和松茸在知足常乐的人民眼里,不过如内地的韭菜、大葱和黄瓜。
       刘曼卿的《康藏征轺续记》完成三年后,英国人詹姆斯·希尔顿完成了小说《消失的地平线》。这部小说使得“香格里拉”响彻了全世界。小说描写全世界处于战争的边缘,人类文明面临土崩瓦解,驻印度的英国领事馆的两位领事、一个英国女传教士和一个挖金矿的美国人,四人在印度发生骚乱时紧急搭机撤离,结果飞机被劫持,却最终安然无恙地降落在中国云南北部的藏区。这个雪山环抱蓝月谷的地方,她的名字叫做香格里拉。小说描写香格里拉多民族聚居、多信仰共处,这里的社会以“任沧海横流,我仅取一瓢饮”的适度哲学为“万世法”,以泛神论为朴素信仰,这里居民的生活充实而年轻,几乎人人长生不老。
       《消失的地平线》发表后,旋即获得霍桑登文学奖。1944年,好莱坞投资250万美元将小说搬上银幕,电影的主题歌《这美丽的香格里拉》在二战的炮火硝烟中传遍全球,《不列颠文学辞典》因之称该书的伟大功绩是为英语词汇创造了“世外桃源”一词,这便是“香格里拉”。
       《消失的地平线》的成就其实并不在文学,它真正的成就是提供了逐渐被时间遗忘了的欧亚文明冲突中的真实世界的构想,尤其是小说名字中的“地平线”一词,恰恰揭示了欧亚冲突的战线不是人们惯常认为的以“海洋”为界,而是以“陆地”为界。
       近代以来欧亚文明的冲突,一般被表述为“海洋文明”与“陆地文明”的冲突。这并不奇怪。因为在一般人的印象里,中英鸦片战争、中日甲午战争、中法马江战争、庚子之变中的入侵者,无不由海路攻入。“强虏由海上来”的深刻意识以及林则徐、邓世昌的英雄故事,共同造成了中西文明冲突只在“海上”发生的定见。现代资本主义的文明,因此也经常被表述为“海洋文明”。
       
       近代以来,以英国为首的西方帝国主义势力对于中国的殖民侵略和军事打击,实际上绝不仅仅是通过海上的炮舰主义这个单一向度来完成的,其军事侵略和包围打击一直都是东南海上与西南陆路双管齐下。前一条进攻线路,是以苏门答腊、澳门、香港为中继,直取沿海城市和京津;后一条则是以英国殖民地印度为基地,以中国西藏、云南为中继,直捣中国的腹地和命脉。前一条军事打击路线围绕着海权展开,后一个军事打击则胶着于西部“地平线”争夺。
       魏源在《海国图志》中,首次清晰地揭示了帝国主义的世界结构蓝图,乃是从东、西双向对中国进行包围性军事打击的战略预谋。他甚至准确地预见到这条西部的军事线路正是以印度和云南为中继站。在这个意义上,他把“西南洋”(即中亚、西亚和印度洋)的问题,看得与“西洋”的问题同样重要。
       从1868年开始,英属印度政府就派先遣队开赴云南。此后,为了探明沿着长江和西藏抵达印度的路线,英国人从云南丽江出发,经中甸、维西、德钦入藏,从那里再走向加尔各答。这条线路就是英国战略构想中陆上帝国的基本构架,也证明了魏源在《海国图志》中的战略构想中,包含着多么深刻的历史洞见。
       从历史上看,近代以来,云南丽江、迪庆一线,其实一直是各路外国人——军人、传教士、淘金者、间谍出没的热点。作为英国陆上帝国的跳板,作为中西陆上冲突的“地平线”,丽江和迪庆更成为近代中国“国际化”程度非常高的地区。当今中国人最为广泛的误解,以为迪庆和丽江是一个封闭的、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或者是个可以供小资们旅游消遣的所在——实际上,这是个可悲的当代错觉。因为这两个云南城市的“国际化”程度在中国城市中实际上名列前茅,就单位面积的外国人来算,今天的丽江其实要远远超过上海。
       与世界其他被征服又被乌托邦化了的文明不同,云南,特别是迪庆,从来没有被任何殖民者征服过,香格里拉周围四座肃穆如金字塔的雪山护卫着它,这是阻挡一切入侵者的天然条件。但是,真正的屏障却是人心,是人民心中朴素的信仰,或者说是朴素的、有信仰的人民。他们不为外物所动,自信自身富足。对于这些热爱自然的人民,自然给了他们丰厚的回报。迪庆的物产是最丰的,而迪庆的物价也许是云南最低的。藏族人民的生活怎样富足,任何一个初来乍到者从他们美丽的、超凡脱俗的藏式房屋建筑中便可看到。迪庆人民又是适度的,这从他们丝毫不多取于这个世界一分的自律的生活态度中可以看到。
       正是在迪庆,我结识了一位会让我终生受益的朋友,他是这里家喻户晓的州长。第一次见面,我们就不约而同谈到了一个“内中国”、“内亚洲”的地理结构。他将中国大西南视为亚洲的核心:从地理上看,中国的两条母亲河从这里发端:它南联海洋贸易网络,西靠石油资源,北方则是它纵深的腹地。他因此以香格里拉为心灵和信仰的故乡,心里怀着这种“家乡中心”的快乐。我跟上这位忙碌而不知疲倦的藏族兄长,奔波于中甸美丽的草甸,参观他辛苦经营的青稞、牦牛、郁金香;跟他出入藏民和纳西人的家园,看处处把他当做亲人的百姓与他一起唱歌、跳舞,我也情不自禁手舞足蹈。在这里,香格里拉没有人把他当做一州之长,而人人都说,他是香格里拉“最有学问的人”。
       他还是一位诗人、歌唱家。他教我用藏语歌唱,他唱着,笑得如同孩子。他说:“这个歌是有信仰的人唱给有信仰的人的嘛!”也许香格里拉就是块信仰的土地,因为香格里拉的意思就是“心中的日月”。
       我一直想把这首朴素的歌翻译成汉语,告诉所有的人。歌中唱道:“你向我走来,捧着一颗真心/你向我走来,带着一路风尘/芸芸众生啊,芸芸幸福/人人心中有真神/只怕你是半心半意的人!”
       是啊,香格里拉并不遥远,也许你时时刻刻都能走近她——只要你从心灵深处爱亲人、爱家乡、爱自己祖国的文明——只要你并非半心半意的人。
       (萧兵摘自《天下》,中国海关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