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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永远的护身符
作者:王熙章

《青年文摘(绿版)》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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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背着远行的行李,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睡窝棚,吃盒饭,在脚手架上挣扎,已经三年了。三年我没有回过一次家。
       就因为母亲是神婆。
       我的家在渝东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那里山高、坡陡、地瘠,村民们食不果腹,却迷信成风。光秃秃的山梁上,随处可见一些石砌的小庙,一只香钵,袅袅飘腾一些缭绕的烟。而母亲,则是村中的神婆。哪家大人小娃生病了,或哪家六畜不顺丢失财物了,则去找母亲。这个时候,母亲就会搬出她那套行头——一块红布巾,一件红褂子,急火火地随来人而去。然后是烧香,祷告,打卦,跳大神,然后将主人家供在案头的刀头(一块腊肉)、祭鸡(用该鸡鸡冠血祭祀过的活鸡)取走。
       每每这个时候,我总会泄露出些厌恶的神情。
       一次,我对母亲说:“妈,别去弄那些丢人的东西了,儿子不想让同学们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有一个做神婆的娘。”
       这时,我看见母亲的神色一凛,刹那间一滴清泪滑落:“娃哩,不是妈要去当神婆,妈是没法呀!”
       那时,我正上高一,懵懵懂懂中,也知道一些母亲的难处。父亲腿脚不好,家中就母亲一个劳动力,耕耘着几亩薄土,经济收入几乎为零,纵是如此,想着她从乡亲家骗来的刀头、祭鸡,我仍然鼻子一哼,拂袖而去。
       往后,母亲果然收敛了好多,再有乡亲们来请她,她都会瞅一眼躲在角落里写作业的我,怯怯地小声地对来人说:“还是不去吧。”
       我就读在一所乡中学,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老师说,如果考试中不出现差错的话,考一所普通大学还是没问题的。将这话跟母亲一说,她苍白的脸先是呆了一瞬,接着便露出了微笑,鼓励我:“娃哩,别担心,只要你能考上大学,妈就是砸锅卖铁也绝不拖你的后腿!”有母亲的这句话,我的劲头来了,投入到紧张的复习中。
       然而,让我终生难以原谅母亲的事儿还是发生了。那是临近高考的前两天,我正在教室里苦读,忽然一个同学跑了进来:“快去看哪,派出所的大门前铐了一个女人,是个神婆!”听了这话,我的心猛地一沉:老天爷,千万不要是母亲!
       我忐忑不安地去了:一个蓬松着头发的女人,被一双锃亮的手铐铐着,坐在派出所门前的一条石凳上发呆。红头巾!天哪,那个女人正是我的母亲!
       那一天,我躲藏在人群的背后,将头耷拉成一株霜打的茄。我分明听见这样一声惊叫:“咦,那不是××的娘吗?”一声惊叫过后,我落荒而逃。
       过了两天,我走进考场,眼前却老是有母亲戴着手铐的影子在跃动,耳旁也老是有同学们那一声声讥笑在回响。我心绪烦乱,最终以仅差分数线两分的成绩而落榜。
       事后,我才知道:母亲去一户人家跳大神了,向人索取200元红包被人告发。
       好久好久,我没有跟母亲说话,然后,我选择了远行。跟村中众多的年轻人一样,去到远方的城市做苦工。
       临走,我对母亲说:“妈,如果你再做那些丢人的事,我会永远瞧不起你。”
       两滴泪水,分明就在母亲的眼中打转。母亲嗫嗫嚅嚅地说:“娃,要不,你再去复读一年?”
       “复读?我再也不想去学校了,我不想让别人指点我说我有一个当神婆的娘!”我大叫,夺门而去。我分明听见母亲在背后嘶声的哭喊:“娃哩,妈知错了还不行吗?妈再也不当神婆了还不行吗?”但我却毅然地回过头去,义无反顾。
       往后,便是日复一日地在工地上的奔波与煎熬。一晃三年过去,我虽然将钱寄给了母亲,却不想回家。每天的辛勤和劳苦,我唯有将泪水往肚内吞咽。我想,如果那次不是因为母亲,也许,如今我已坐上大学神圣的殿堂。好几次,母亲打来可怜巴巴的电话,我都在她话未说完时,怒气冲冲地放下话筒。
       母亲对我说:“娃哩,一个人在外,注意身体。”
       母亲又对我说:“娃哩,挣了钱,先别顾着寄回来,自己身边也应留一点,有合适的,找个女朋友,也让爸妈高兴高兴。”
       回答她的总是我那千篇一律的话语:“注意身体?这是牛马做的活儿,能注意吗?女朋友?一个砖瓦工,有谁瞧得上?”听到母亲在那端的啜泣声,我一时竟残忍地在心中冷笑。
       有一天,母亲终于病倒了,是父亲打来的电话。父亲说:“娃哩,你妈的老毛病又犯了,整天都咳嗽,说梦见家中唱戏呀,大堂飞雪呀,一副要死人的样子。神神叨叨、疑神疑鬼的,这可怎么办呢?”
       那一套又来了!娘哪,我的神婆娘,让我说你啥才好呢?我在心中怆然地呼喊,但还是将这个月的工资寄回了家。我对父亲说:“用这钱给妈买药看病吧,但是爸,你得劝劝她,迷信,那是害人的,信了,只会疑心更重,对治病没好处啊!”
       父亲嗫嗫嚅嚅地说:“也好,让我试试吧!”
       明显的,父亲的劝告已成了母亲的耳旁风。有一天,我收到母亲从乡下寄来的信函了。信中,母亲说,她老是梦见跟死去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打交道,怕是日子不多了。趁活着,她得求我一件事儿。母亲说在我打工的城市中,有一座灵音寺,是她打小心向神往的地方,那里有一位得道高僧,据说是一尊活佛,让我一定得去一趟寺中求高僧赐她一道护身符。信函中夹了张生辰八字,戊申、甲寅、己卯、癸亥,是一些天干地支类的东西,我一句也看不懂。我猜想这肯定就是母亲的生辰年月日时了,于是苦笑着将它撕得粉碎。虽然,我知道灵音寺距我打工的地方不远;虽然,每天清晨,我都听见寺庙里传来苍凉的钟声,但我不会为母亲去做这迷信的差事。母亲啊,原谅儿子,不是儿子不孝,得了病该去看医生啊!
       隔三岔五的,母亲总打电话问我:“娃哩,去灵音寺了吗?”“死了,庙中的和尚都死了!”我这样回答她。电话中,明显传来母亲的叹息声,有三分落寞,也有三分失望。
       腊月,年关到了,城市的人都在忙碌着过春节了,忽然从我的老家传来噩耗:母亲去世了!
       母亲是患肺癌去世的。父亲在电话中告诉我,临死前,母亲念叨着我的名字。
       我坐上长途车回乡,心中宛如一团乱麻。虽然,我恨母亲,恨她那一生不光彩的神婆生涯,但随着她的去世,所有的恨意顷刻间化作一团云烟,唯有一滴悲凉的泪垂挂眼前。
       邻座是我的老乡,叫阿贵,跟我同一个工地做砖瓦工。阿贵看看我说:“嗨,你妈真是怪哩,明明你跟我在一起,她却在三天前打电话让我替她去了一趟灵音寺,替她讨了一道护身符,还特别嘱咐我千万不要告诉你。”阿贵将那道护身符交给了我,上面有一个生辰八字,戊申、甲寅、己卯、癸亥,分明就是母亲寄给我信函中的那个生辰八字。
       回到阔别三年的家,已是大年三十。父亲拖着腿,已求人在为母亲操办丧事了,一口薄棺,装殓着母亲瘦小的身躯。我揭棺看了,母亲的神色平静,但我却从她微睁的双目里,窥出一丝落寞与不安。
       父亲交给我一封信,说:“这是你妈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临走前让我交给你。”
       我展开,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别字连篇的毛笔字,有的字体还是用符号替代的,大意如下:
       “娃,你还不能原谅妈吗?妈知道,是妈害了你,让你这一辈子去到远方的城市做苦工,在人前抬不起头。可是考试前,那次去做神婆,妈是没办法啊。听说你有考上大学的希望,家里条件差,妈心里急,就在那户人家做出傻事来了,没想到事情搞砸了,反而害了你。妈对不起你。打你走后,妈日夜想你,念你,后来,一天天咳嗽,去检查,说已患上难治的病了。于是妈让你去灵音寺求得一道护身符,可是你没去,妈知道你讨厌迷信,于是只得去求阿贵了。娃,其实,那道护身符是妈给你求的。妈走了没别的,就担心你一个人在外,工作又苦,身边没一个照应,不放心啊!娃,心诚则灵,妈走后,不管那符是不是迷信,你都记得把它戴在身上,啊?”
       天哪,那道护身符原来是母亲替我求的?我执着信,手抖成一枚风中的叶。
       我去查阅了《万年历》,戊申、甲寅、己卯、癸亥八个字,果然是我的生年生月生日生时。就在那一刻,自认为铁石心肠的我,眼泪终忍不住夺眶而出。
       母亲葬在村南的岗上。在她的坟前,我将那道护身符郑重地佩在我的胸前。我双膝跪地,哭喊:“妈,不孝儿给您说声对不起了。”
       往后,我就佩带着那道护身符,依然穿行在南方的脚手架上。虽然,我心中依然不相信世间真有神灵的庇佑,但我相信,有了这道护身符,我定可平平安安。因为这道护身符,浸染着母亲一颗浓浓的爱心。
       (赵若愚摘自《山东青年》2005年第12期,刘展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