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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我改写了美西的命运
作者:积雪草

《青年文摘(绿版)》 2006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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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父亲在没有征得我同意的情况下,娶了一个比他还大3岁的女人,老,但却不丑,身边带了一个女孩,只有17岁。
       按照惯例,我该叫那女人“妈”,叫那女孩“姐姐”。第一次见面,在饭桌上,父亲指着那个女人对我说:“叫阿姨。”我梗着脖子不肯叫,把脸转向一边,我对她有一种天生的敌意,可能是源于后妈这个称谓。她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样子,笑得很宽容,把一个新书包递给我,我没有接,父亲默默地替我收好。
       那个女孩“咯咯”地笑,笑得很好听,她友好地说:“我叫美西,以后是你的姐姐了!”
       家里一下子多了两个人,让我感到无所适从。那个女人对我并不好,起码不像在父亲面前对我那么好。
       她出身于那种有一点来历的家庭,内敛、优雅、冷漠,从来不喜形于色,即便她冲着我笑,我也觉得她离我很远。我一直都奇怪她怎么会看上父亲这样老实木讷的男人,我想像着以后的岁月都将在她如炬的目光下生活便不寒而栗,有好几次躲在被窝里偷偷掉眼泪。
       矛盾的激化源于她心爱的手表不见了,那是一块瑞士名表。那天她不知要去哪儿,想戴那块表,结果到处找遍了都没有找到。她一口咬定那块表是我藏起来了,任凭我怎么解释都没有用。连美西都说:“小雪妹妹是不会拿的,只怕你忘记放在哪儿了,再找找吧!”我感激地看了美西一眼。谁知那个女人恼羞成怒,对美西吼道:“没你的事儿,回自己的屋子里待着!”
       我第一次看到她发那么大的火,她指着我的鼻子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女儿生来会打洞,那样的女人想来也生不出好女儿。”言外之意我懂,她的女儿美西是艺术院校的学生,有时候去歌舞团跳芭蕾舞,尽管只是B角,但前途仍然不可限量。在那个女人的眼里,美西无疑是一只白天鹅,而我不过是一只丑小鸭。美西是她的骄傲,我只是她眼中的一粒沙子。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她污辱我、蔑视我也就罢了,她竟然污辱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尽管很平凡,但她在我的心目中却是最美丽最圣洁的妈妈。我气得朝着她的脸啐了一口。这一次真的惹恼了她,她打电话把父亲叫回来,父亲竟然不问青红皂白,狠狠地打了我。巴掌落在我的身上,疼在我的心上,我的内心一点一点冷漠起来,父亲让我的心中滋生出绝望,亲情在瞬间坍塌了,我心痛父亲对女儿的不信任。
       那个女人抱着手臂,得意地站在我的对面看着这一切。我知道,我再说什么都没用,没有人会相信我,从那一刻开始,我恨那个女人。
       没过几天,我发现她的腕上又戴上了那块瑞士名表。原来她把那块表随手放进一件大衣口袋里,然后就忘记了。
       我从内心里鄙视她,她并没有跟我认错或者道歉,假装忘了这件事。美西从歌舞团回来,发现手表,大呼小叫地嚷道:“妈,手表在哪里找到的?”
       那个女人不言语,父亲也不说话,没有一个人为我在这件事中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说一句话。我恨他们,内心里渐渐滋生出报复的念头。我为这样的念头,激动得睡不着觉。自责随之而来,她好歹是父亲的女人,是我名义上的妈妈,我真的下得了手吗?然而心中另外一个小小的声音响起来:她为什么不看在你是父亲的女儿的分上放过你呢?对于这样狠毒的女人不能手软。
       最后邪恶占了上风,我已经被报仇的欲望迷住了眼睛。经过周密的计划,我决定冒险而为。
       有一天,美西她们排练了很久的《天鹅湖》在工人文化宫上演,父亲和那个女人都去捧场,本来叫我也去的,我推说肚子疼,没有去。我计划烧一壶滚烫的开水放在门后,等演出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打电话给继母,就说家里有人找她,然后她回来,一脚踏进开水里。我为自己天衣无缝的阴谋兴奋得全身发抖。
       准备好这一切,正等着鱼儿上钩,谁知美西跑了回来,说是舞鞋坏了,回家换双新的。推开门,随着一声惨叫,她的双脚一下子踏进绝对有98℃的水盆中。我吓傻了眼,毕竟我只有15岁,不知该怎样应付这突变,我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美西疼得抓住我的手,指甲深深地抠进我的肉里,她痛苦地说:“快打 ‘120’ 救我。”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手忙脚乱地拨了电话,茫然地看着一群医生护士把她弄进车里拉走了。
       屋子里一下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那儿发呆。此时方觉得后怕,那个女人一定不会放过我的,我逃吧,走得远远的,让她再也找不到我。可是我只有15岁,我能逃到哪儿去呢?犹豫的结果,我哪儿都没去,尽管我不喜欢这个家,也不喜欢我的父亲,可是,也只有他是我的亲人,我别无选择。
       那几天,家里很静,没有人说话,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趋势,每天我都生活在忐忑不安的恐惧中。奇怪的是那个女人并没有找我的麻烦,我猜想,她可能是顾不得收拾我。她每天眼泪汪汪地在家和医院之间穿梭,担心着美西的未来。
       有一天晚上,我起床去卫生间,隐约听到那个女人在客厅里跟父亲说话,他们没有开灯,坐在黑暗之中。我蹑手蹑脚地立在门边,听见那个女人对父亲说:“美西也太不小心了,烧个开水,竟会把自己烫成这样,只怕将来再也不能跳芭蕾舞了。都是我这个做妈的不好,把她惯的,连一点点小事都做不好。不过我想不通的是,她为什么会突然想起烧开水呢?”
       本来已经放下的心,忽然又提到嗓子眼。庆幸的是,美西并没有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战火暂时不会烧到我的头上。
       那一个晚上,我几乎一宿没有合眼,我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儿,错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我第一次那么想看看美西,第一次那么盼望着天快点亮起来。
       在医院里见到美西,我就傻了,美西的两只脚缠满了白花花的纱布。那个女人正忙里忙外,进进出出,给美西洗脸、梳头,侍候美西吃饭,看到我来,冷漠地抬了一下眼皮说:“狐狸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来看笑话的吧?”我没有理她,也没有生她的气,我想她如果知道了美西的脚是我所为,只怕不会给我白眼这么简单,而是会直接扑上来掐死我。我第一次没有计较她的态度,是因为美西的宽容。
       美西冲我眨了一下眼睛,招手让我过去。我坐在床边,看着她的脚,眼泪止不住落下来。她抓住我的手笑道:“姐一点都不疼,傻丫头,别哭。”她这样一说,我更加受不住,忍不住哭出声来。那个女人在边上看着,厌烦地说:“好了好了,别假惺惺的,快走吧!别影响她休息。”我被她从医院里轰了出来。
       一个多月以后,美西出院了,尽管没有大碍,但那双纤美精致会跳芭蕾舞的秀足,结满了累累的疤痕,狰狞而恐怖,让人不忍目睹。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跳过芭蕾舞,不知为什么,她的脚使不上劲。我想她是心存不甘的,有好几次,我看到她在房间里偷偷地哭,那哭声像柳条轻轻地抽在我的心头,折磨得我日夜都不能眠。等到第二天看到我,她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用那双又红又肿的眼睛看着我笑,没有半分的怨恨和敌意。
       她越是这样宽容地笑,我的良心越是不安,我无法面对自己。在她的笑容里忍了几年,高中没毕业,我像逃跑一样去了深圳。
       我在深圳的一家工厂里打工,赎罪似地拼命工作,期待挣很多很多钱,给美西的脚做整容手术,给我的心灵做美容手术。
       多年以后,我回到家乡,见到美西,她已嫁做人妇,男人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职员,但是很爱美西。美西在一个私人开的打字社里做打字员,看上去安详平和。试想,美西的脚如果没有烫伤,她的生活必然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一个跳芭蕾的女孩,她的梦,被我的一念之差淹灭在一盆开水中,残酷,但却是事实。
       我改写了美西的命运,也改写了美西的人生,甚至也包括我自己的人生,如果没有这件事情,我想我会一直读到大学。
       美西见到我,很高兴,她从抽屉里找出一个纸袋,里面是我历年来寄给她的钱,她一分也没有动。她说:“妹妹,这些钱都是你的,也许你比我更需要,不过我还是感谢你的这份心意。”
       我看着美西,她的善良让我羞愧,让我无地自容,我不是想用一点点钱换取良心上的安稳,美西的付出是没有东西可以等价交换的,我只想尽我力所能及。我叫了美西一声“姐姐”,眼泪忍不住滚滚而落,从第一次见到美西,已经十年了,我第一次叫她“姐姐”。美西拥住我,我们第一次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方雪摘自《中国青年》2005年第20期,邹晓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