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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一匹拉着家的马
作者:柯 英

《青年文摘(绿版)》 2005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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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总是想起这匹马。一匹在我家劳役十多年的枣红马。
       农村包产到户那年,集体的牲畜分包到户。抓阄那个下午,父亲一心想抓到一匹马。然而,最后,我们却抓了一头骆驼。父亲不甘心,卖了骆驼,又从信用社贷了一百元钱,去县城买马。
       半夜,睡梦中的我被母亲推醒,说是马买回来了。我一骨碌爬起,瞌睡也没了。跑进后院,在朦胧的灯光下,看到一匹马拴在槽头了,呼哧呼哧打着响鼻,烦躁地转来挪去,仿佛《西游记》中刚被降服的龙马,蛮不服气的样子。父亲从百十里外的县城牵着它一路走来,走了一天半时间,累得蹲在那儿站不起来,可他满脸是笑,在我年少的记忆里很少有的快乐。
       第二天一早,我和小弟去看马,父亲早已在槽头边立着,像看一位多年未见的相好似的亲昵,一槽带露水的青草,是父亲早起割来的。顽皮的弟弟嚷着骑马,父亲说,这是只狮子,你敢?试都试不到跟前。
       那马浑身枣红,果真兔耳直竖,扬鬃跃蹄,鼻子里呼呼生风,雄赳赳,气昂昂,带着睥睨一切的神气原地打转。鬃毛又密又长,粗壮的尾巴啪啪摔打,碗口粗的蹄腕震地有声,浑身都是不可驯服的野性。母亲抱怨说:“这狮子似的,看你咋使唤。”父亲笑说:“性子烈才是好马呢,使顺了比啥都忠实。”
       父亲先是试着靠近它,想给它戴上嚼子,但它根本不容人靠近,像一匹野物样警觉地防着,又喷响鼻,又顿蹄示威,曾经征服过村里许多最难驯服的马的父亲也奈何不了它,叫来几个小伙子帮忙,结果也是枉然。最后,有人出主意说用活套套住脖子。找来一盘大绳,挽了活结,父亲拿着靠近,三番五次没机会得手,这马的聪明远远在众人的预料之上。父亲终于瞅机会把套套在它的脖子上,它立刻使性摆气地乱跳起来,几个人死拽着大绳,被它甩来甩去,后院里简直成了杂技表演了。冲突一起,马有些气急败坏了,向一人高的围墙跃去,想跃墙而出,因人牵着,墙未跃出,却“轰隆”一下把墙壁撞倒了。人们面面相觑,愣愣望着它。而它却高昂着头,不屑一顾的样子,悠然地走到槽头叼起一口草,睥睨着发呆的人,悠然吃着。那几个小伙子叹惜说:“马是好马,可惜不是拉车耕地的货色,放到战场上去它才威风八面呢。”
       父亲却对它信心十足,格外欣赏。他说,我就不信驯服不了它!父亲说这话时,浑身都透出一种挑战的意味。他那时三十六岁,正当壮年,有的是倔劲和力气。接下来几天,父亲对它再没采取强硬措施,每天鲜草伺候,没事时蹲在一边看着它,那马也一边吃草一边望他,他和它用眼神交流着感情,我看不懂,但我想是这样。过些日子,这马居然温驯许多,起码在父亲面前,不再认生,放弃了戒备和敌意。父亲试着靠近它,它也不再扬蹄怒吼,只是不让人动它的头和耳朵,多年后一直保持着这份尊严。父亲和枣红马像两个一对一的高手,终于握手言和了。
       父亲的确是一个爱马懂马的人,他花在马身上的心血胜过于他的每个孩子。为马,他可以起五更睡半夜去割草,去放牧,去添夜草,把马喂养得膘肥毛亮,让乡亲看着就眼热。这马也只认父亲,套车、耕地,只有父亲一人能使唤,别人边也沾不着。
       正像父亲说的,驯服了的枣红马,的确忠实于主人。有一次,父亲和村里人去山里拉石头,出山时,拉着千斤重的车,别人家都是两匹马轮流换着拉出沙窝,而我家的枣红马,死梗着脖子,哼哧哼哧硬把一车石头拉出了山。父亲一身汗,马也一身水,让一群人望着惊叹不已。耕地、打碾等农活,它样样都让人惊叹,夏天打场,那时农机少,主要靠牲畜拉石磙子,别人家两匹马一天才打碾两百多个麦捆子,我家一匹马就早早打碾完毕。不论车上、碾上,这马还从来不用人扬鞭动粗,很自尊的样子。有次,我的一个叔叔借去拉车,装好一车土,要上坡时,叔叔动了鞭子,结果它把车拉着狂奔,跳到了一摊泥窝里,害得叔叔无奈,只好卸了它,另找马拉了出来。
       父亲靠这个忠实的帮手,勤勤苦苦务细着庄稼,他的庄稼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我们兄弟俩就这样花着父亲的血汗钱,考上学,永远地离开了农村。
       枣红马在我家劳役了十二年,当年的雄姿英发,转眼毛色苍苍,它对于我们一个普通农家的意义,如同我们的家就安在它拉着的车上,拉着我们一家脱离了贫苦,过上了温饱的日子;拉着我们奔向了各自的前程。好多次父亲、母亲说起这匹马,都满怀深情地说:“如果没有这马,这一份庄稼真不知咋务细。等它老了,把它当我家一口人一样好好安葬了。”
       那年冬天,为了我的婚事,父亲却不得不把马卖了。
       虽然在此之前,父亲因上了年纪,动过卖马的念头,但最终舍不得。
       为了我的婚事,父亲决定卖马。父母犹豫了好几个晚上,最后下了决心,说:“卖了吧,多少还能卖几个钱。要不是手头紧,说啥也不卖。”马贩子拉走马后,父亲呆呆蹲在后院里,母亲躲在厨房里流泪。相处十几年的马啊,已经成为我们家相濡以沫的一员了,马去槽空,等于揪去父母心头的一块肉啊!
       空荡荡的马棚里,再也听不到嘶嘶马鸣,冷清清的马车,再也驰骋不起昔日风采,父亲突然老了许多。
       不久,父亲在门前碰到那个马贩子,问起我家的马,那人说:“你那马性子太烈,拉回去后不吃不喝,又刨地又跳墙,有一次差点跑掉,已经快跑到你们村了,才让我们的人追上,回去就宰了。”
       父亲一听,眼泪不住地流了下来。
       (孙佳晨摘自《中华散文》
       2005年第9期,郑雪莹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