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夏天的时候，有时候会开着车到跳蚤市场闲逛。
有一回，我经过一个跳蚤市场。在一堆手工艺品里，我看见两个大大的装满了火柴盒子的玻璃瓶。标价是五毛钱。当下便疑心这可能是哪个对火花有特殊爱好的人收集的。我打开瓶子，随便抽出两张，其中的一张是1950年的，另一张是某个钢厂1973年庆祝建厂20周年的火柴盒。摊位后的那个人以为我是在犹豫，便说：“你给两毛五好了。”我付了钱便走了。
回到家里，我把火柴盒子都倒在了地上。收藏者是一个吸烟者，几乎每一个盒子里的火柴都被用过了一些；应该是一个男子，因为两个瓶子里除了200多个火柴盒外，还有五六包没用完的卷烟纸。他好像是个推销员，做的是钢铁生意，足迹遍布加拿大的每一个省。每到一处，他都会在口袋里放一些厂家为增加知名度而特意为客户提供的火柴盒。他很喜欢出去吃饭，很多张火花上面写的都是餐馆的名字。他过得不富有却很舒适，因为很多火柴盒都是由这里一些中等餐馆提供的。他去过的地方有比萨饼店、牛排店，他还特别喜欢光顾一家叫“琼斯鸡汤面”的地方。他非常在意车的保养，城里几家大的修车店他都去过了。在那个时候，加拿大全国性的大规模的禁烟运动还没有开始，人们依然可以随意地在公共场所抽烟。他也许一边在修车行的接待室里等着，一边抽着烟。他离开那里的时候，就顺便把火柴盒装在口袋里。
我不知道他是否结过婚，但我宁愿把他想成是一个不喜欢孤独的人，因为有那么几张火花的图案非常浪漫。一家花店的火花上，两个很希腊容貌的男女在深情地互相凝望。也许他经常去那里买花是要送给一个女子，然后带她到城里一家很高档的以浪漫情调出名的餐馆。一个情人节的晚上，他去了一家叫“骑士”的大酒家。那家餐馆的火柴盒上印着烛光，还写着“情人节快乐”。
他除了英国，从来没有去过别的国家。1981年的时候，他在万人丛中对着英国皇家马队高声欢呼过，也许还看见戴安娜和查尔斯的马车经过。在英国人发行的火柴盒上，查尔斯的手搭在戴安娜的肩头，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这个童话可以流芳百世。他还参加过两个婚礼，因为两个画着穿礼服的新娘和新郎的火柴盒上分别写着：“1971年，戴比和约翰”，“1976年，巴巴拉和列斯”。他也许是个客人，坐在一个角落，和大家随意地聊天吃饭。但我更愿意结婚的是他自己的孩子。头一次是戴比出嫁，他挽着她的手在教堂里向新郎走去时，他心痛得要哭。他看着那个家伙把戒指套在戴比手上的时候，心中想：嗨，小子，你以后要是敢随便伤她一根寒毛，小心性命！第二次的婚礼是列斯的，他这次没有伤心，因为该别人的父亲难受了。他比五年前老了一些，这时候的戴比也许就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向他甜蜜地微笑。
在1996年的时候，他还在抽烟，但已经很少了，一个有40多年烟史的人到那时一般都会备受心脏病、高血压或者肺气肿的折磨。他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收集过任何火花。也许是他把烟戒了，但也许是他去世了。亲人们把他的房间清理了一下，把他的家具卖了，把衣物捐献给了教堂。当人们打开他厨房里的壁橱时，看见这么两瓶东西，说，留这些干吗，都送到教堂算了……
如果那两瓶火花的主人有过这么一个人生的话，他过得并不孤独。他爱过，也被别人爱过；他做过父亲，也有过朋友。他还是个很恋旧的人。不然的话，为什么每到一个地方，他会把那个地方的火柴盒带回来一两个？在他的一生中，也许有那么几个年头很难忘，某个人和某件事在他心头留下了长久的影子。那些人和那些事也许就在那些火花上面，只是我永远不会知道。
（吴妍摘自2005年7月7日《南方周末》，安玉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