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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老王
作者:王 宁

《青年文摘(绿版)》 2005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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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岁时,母亲胃癌去世。我哭得天都要塌下来的样子,恨不能她睁开眼一并怀抱了我将我带走。老王站在我身边,不时地用毛巾擦拭我湿漉漉的面庞,“不要哭了,未未,爸爸会照顾好你的。”我抬起一双泪眼,盯着他,这个被妈妈称呼了大半辈子“老王”的男人,会照顾我?从我记事起,见过他的次数十个指头能扒拉着数过来。他是船长,一年一年地漂在海上,停泊的码头比我吃的盐都多,我对他的全部记忆就是房间里逐年堆起来的像金字塔一样的礼物,小到明信片、布娃娃、笛子、音乐盒,大到手染的蜡布占据了我房间一整面的墙,还有衣服、画夹、可移动的书橱、掌上电视……老王在我记忆里,就是一个让我不断在同学面前保持恒久的优越感和虚荣心的参照物。当他真切地站在我面前,比印象里老了许多许多,并承诺会照顾我,像妈妈曾经每一天做过的那样,我表示十二万分的怀疑与诧异。他会吗?他能吗?
       晚上我躺在床上,他进来时,我迅速地把眼闭上。黑暗中,他帮我掖了掖被角,手掌粗糙地搭在我额头上,“睡吧,孩子。”他喃喃着,又轻轻地退出我的房间。磨砂的玻璃门外,一明一灭的烟头,一直亮了大半夜。我的眼泪汩汩地往外流,一闭上眼,全是母亲一点点的好,罗列着,排山倒海而来,心里愈发惶恐今后的日子,“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的歌词萦绕心头,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老王果真不在家!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母亲的灵像凄美地对着我笑。打开冰箱,空的,锅里,前一天热的饭菜还原封不动,我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响,委屈一股脑地涌上来,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门,被钥匙旋开,老王走进来,提着一大袋子菜、水果、热的小笼包……急匆匆地把包子递给我:“饿了吧,未未,赶快趁热吃!爸爸一早去单位了,把工作交接了一下,以后就不用出海了。放心吧,孩子。”一个小笼包硌在唇齿间,他真的不出海了?那我是不是不会有从前可以炫耀于人的装扮与礼物?内心交锋矛盾的一刻,感觉自己自私极了。
       从那天起,我和老王开始朝夕相对。彼此更多地出现在对方的视线里,像要把十几年清欠的感情全部偿还。我有点儿不习惯,偶尔躲着他,以学习为幌子,把自己锁进房间里。很晚的夜,他的烟头在磨砂门外的黑暗中闪烁,想起他也许和我一样,少了妈妈的天空下,始终寂寞而无聊。
       不过让我接纳一个替代母亲的角色俨然入主我生活的女人,我万万不从。罗娟阿姨第一次出现在客厅的时候,我听完父亲的介绍后摔门而去,背着书包,一夜没回家。心里愤懑着,母亲才走了几天,老王已经想要给我找个后妈,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为了更好地照顾我,他与母亲鹣鲽情深的好口碑也仍然得以保留,可殊不知,他是完全为了自己啊。无论是谁,如果老王的选择不顾我的感受,我绝不认他这个父亲!内心复仇似地下定决心。
       第二天下午,我返回学校时碰见班主任,和她撒谎我生病去医院输盐水。班主任只说了句,“你爸爸在辅导部等了你一天了!”我推开辅导部的门时,他的头埋在两只手掌中,痛苦的样子让我一刹那酸楚得想哭。他看到我,急急地奔过来:“未未,你去了哪儿?如果你不愿意,罗娟阿姨以后不会再来了。爸爸会尊重你的意见。”
       那天之后,我再没有看见罗娟阿姨。不久,我和老王去百龄园祭拜母亲。
       扳指算来,母亲走了已经三个年头了,凭心而论,老王对我的照顾与母亲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从来不知道他的细心可以保持这么长的时间。夏天快结束时,我考上了外省的一所大学,一年顶多挑一个假期回一趟家。
       2003年夏天,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小米,患乳腺癌住进青医附院。小米的父母远在青海,小米一个女孩子漂在这座物欲至上的城市,一块儿玩的朋友开始还嘘寒问暖,后来得知小米居然拿不出钱交住院押金,就一个个如缩头乌龟,再不露面。我把我的积蓄全部从银行提出来,还差两千。在决定去献血站之前,我给老王打了电话。此时,我已经从家里搬出来两年。从不回去,自己挣钱买花戴,挥霍得一分不剩,就连过年,也是和一帮所谓的愤青朋克雅皮酒醉狂欢。
       二十分钟后,老王出现在青医附院的走廊里,看着他因为肥胖和着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喘,心,有蹦极时往下弹跳的紧缩。我想我应该回去取的,打的来回,无非十分钟的路程。扶老王坐在长椅上,侧过脸去,长时间的隔膜,尘封了表达的流利。捏着他塞进我手里的一沓钱,我客气地和老王说:“谢谢!”他的眼圈红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老王那样,别过头,我说:“我去看小米!”等再出来,他已经走了。望着空空的长椅上,他遗忘的一把竹扇,摩挲于掌心,我的眼泪,汹涌而出,被一双双路经的眸子诧异了去。
       小米好了后,我收到一笔稿费的当天,给老王买了两瓶茅台,一只手拎着,另一只手腾出来摁门铃。在老王的咳嗽声逼近前,我在门外深深地呼气,吸气,再呼气,再吸气,心跳如鼓。老王那天却乐得像个孩子,擦桌,洗杯,还炒了四样我爱吃的小菜,最后才慎重地打开一瓶茅台。另一瓶,老王放在了家里最高最醒目的书橱上,说等我下次回来再喝!
       我和老王,就那么对着一张桌,愈喝愈无忌,愈喝愈放肆,喝到后来,最后的一滴酒,在杯子与杯子的撞击声中,我和老王说:“对不起!”我哭了,老王也哭了!那些藏在心里的痛,我和老王谁都没忘!或许,今生也不会忘!
       两年前,我大三,已经在靠风花雪月的文字,作为参加各式文学笔会的通行证。追逐仰慕诗人大胡子,一度成为我生活的全部,听他朗诵“天在海的隔壁,沉睡如处女”,感动得一塌糊涂。我疯狂地爱上了这个蓄着托尔斯泰式大胡子的男人。
       我带着大胡子去见老王,告诉他我不要继续留在学校,我要做流浪诗人的情人。老王像听天方夜谭一样的眸子里露出我从未领略过的凶恶,我是他一直以来的骄傲,他怎么会让我辍学流浪?一记狠狠的耳光,旋过我的嘴角,溢出血的腥甜。那是我长这么大,老王第一次打我。我失去理智地去房间收拾东西,在老王的冠心病发作前,我拉着大胡子从他身旁一走了之,血脉贲张地发誓永远不回这个家!
       这一走,就是两年,后来听同学讲,是老王替我去学校办的休学手续,理由是我有自己追逐的理想,想走自己的路,作为父亲,他永远支持我!这一定不是老王的初衷,但我相信,这肯定是他的肺腑之言。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忽然有种不想再强撑的软弱,蹲坐在地上,无声地哭。他只希望我能够好,能够快乐;原谅,对曾是一名船长的老王而言,意味着父爱与尊严的妥协!
       可这两年,我过得一点儿都不好!颠沛流离,冷暖自知。瘦弱得像一朵黄花。诗人的爱情如流星易逝,不断地爱上仰慕他如我一样的纯情女生,而在生存的现实面前,大胡子的激情有时换不来一碗低廉的青菜鸡蛋面!这两年,我吃了所有自己酿就的苦后,离开了大胡子,满怀创伤地回到这座城市。在菜市口,在老年活动中心,在街心花园,我常常躲在老王看不见我的地方,远远地,只为看他一眼。
       他胖了,也老了,过马路的时候,被交通协管员催促着快走快走,我恨不能跑上前去搀他的手臂过马路。他愈来愈需要一根拐杖的时候,我却只能隔着这样的距离,忏悔,神伤,心里涂满对自己的恨。如果没有小米的事,我不知道还要多久我才可以从容地靠近他,叫他“老王”!如果没有大胡子,我也不知道我竟然可以不顾他的生死,那么冷血地从他身旁漠视而过,错到后来无数个夜晚,我一个人在租来的公寓,弱弱的哭声里,扇自己耳光!
       我一定让他心寒至极,撕裂的伤口再难愈合!收拾好碗筷,手握住门把手,推门离去前,老王的声音踯躅悲凉地响起在我背后,“搬回来住吧,爸爸照顾你!”那么熟悉坚定的语气,让我一瞬间返回十六岁。那时,他也是这样的承诺,第二天即去调换了工作,薪水骤然下降时,我还是不断地拥有来自世界各地的礼物,他托他的同事买给我香水,化妆品,够炫的皮包,时髦的衣服……他说我长大了更应该美丽,所以他节衣缩食。而罗娟阿姨之后,老王一个人过到现在,也是因为我的自私与不容吧,他从此只能孤身终老……眼泪落得纷飞,不敢擦,怕被他看到,我的内疚与懦弱。
       “搬回来住吧,爸爸照顾你!”老王又一次重复地恳求。几个字,悲怆到让我不敢回头,在注定要回过头去,跪在他脚下前,我怕见一个老人爱到支离破碎的脸!
       (苏雯摘自《漫时代》2005年第7期,刘展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