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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读]在灵魂居住的地方
作者:刘 墉

《青年文摘(绿版)》 2005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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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读者说我擅长从周遭平凡的小事物,悟出人生的大道理。听他们赞美,我窃喜了好一阵子。
       但是,有一天,我坐在太太的化妆台前,看见三面镜子中映出的自己,居然吓一跳。奇怪,那左右两面斜镜子里的人,怎么不像我?
       我突然发觉,自以为每天看花看草、看人生现象的我,竟然还不曾好好看过自己。而真正在我周遭,每天跟我形影不离、生死与共,既给我欢愉,又造成我痛苦的,不是既非家人,也非宠物花草,却是我的身体吗?它像是一栋房子,一个让我灵魂居住的地方。
       世上的每个小动物,无论它是虫、是鸟、是猫、是狗,都是一栋栋小房子,里面各住着一个灵魂。那灵魂一方面操纵着小房子,跑东跑西;一方面接受上天“冥冥中的消息”,而懂得秋收冬藏,南迁北归……
       我们的灵魂都住在这么一个房子里。
       它看来很小,其实很大,很神秘。
       它从出生,就常出毛病,确实给我们很大的痛苦。但是,想想,我们灵魂居住的这一生,所拥有、所感受、所创造的一切……
       荒草中被镌刻的岁月
       20多年前,妻在台北妇幼医院生产,大概因为是头胎,痛了一天一夜还生不出。我心急如焚地在门外走来走去。
       总算子宫口渐渐张开。“开三指了。”护士小姐出来说。“开六指了。”医师匆匆忙忙走进去。“看到头发了。”护士探出头来笑笑。才说不久,就听到娃娃的哭声。
       转眼,儿子已经25岁,年轻人常改变发型,长了短、短了长。不知为什么,每次见他低头看书,一团浓黑的头发,我都会想到当年护士的那句话——“看到头发了。”
       我常想,奇怪,子宫里没风没雨,胎儿为什么要长头发呢?
       有一天跟妇产科医师们聊天,忍不住提出来。两位名医,居然怔了一下,大概没想到过有这种奇怪的问题。
       但经过一番讨论,还是有了结果——胎儿的头发跟他的汗毛、指甲一样,会在子宫里成长。娃娃生下来,父母抱着,全身都有爸爸妈妈的臂膀和身体保护,只有头,最朝外,最没遮掩,又最容易散热,所以需要一簇头发来保护……
       人们又是从多早以前,开始耽情于自己的头发?
       可不是吗,我们从小到大,为了洗头、梳头、剪发、染发,甚至护发、植发,不知用了多少时间。而且,既有长头发的“乐”,就有掉头发的“苦”;既有“云鬓”的秀丽,就有“飞霜”的萧条。
       所幸头发能带来许多情趣变化——初生的娃娃,头发才长多些,就可以绑个“冲天炮”;过一年,可以编个小辫子;再过两年,头发够密了,则一分为二,做成两个“麻花”;又过两年,头发硬实些,便扎个马尾巴。
       想想,这个女孩子,由妈妈梳头、自己梳头、男朋友梳头、美发师梳头、为子女梳头、子女为她梳头,到有一天,殓葬师梳头,这一生因为头发,而有了多少情怀的变化。
       头发确实是最能反映情绪的。有位女生对我说得好:“剪头发是发泄情绪最好的方法,一方面昭告天下,我不高兴了;一方面可以把霉运剪掉。而且剪头发跟剁手指不同,头发会再长,后悔了可以重新来过。”
       她的话让我想到遁入空门的尼姑。当一个长发的女子,静静地跪着,让师父为她剃度,那剃刀落下的刹那,是落在发根,还是落在心头?
       一缕缕长发坠落了,那么轻柔无助地飘到地上,是告别一种岁月,还是镌刻一种心情?
       眼波才动被人猜
       人们说眼睛是“灵魂之窗”,真是太有道理了。那个在头发的“茅草屋顶”下,还架着两条“遮雨棚”的小洞,各挂了两片窗帘,镶了块透明玻璃。且在窗后,黑漆漆的屋子里,躲着一个脆弱的灵魂。
       灵魂绝对是脆弱的,幸亏有两扇小窗,也幸亏屋子里不点灯,所以能够偷偷往外窥。
       于是,两人相对,就好比两扇面对面的窗,有时你的灵魂正窥视我,而我的灵魂没往外看,也就让你偷窥了。相对地,我可以偷偷在窗后望着你,你正忙着,不知有人打量,也便十分自在。只是,当有那么一刻,两个灵魂在同一时间,趴着窗棂往对方屋里看时,突然眼神对上,就产生了许多感动——
       是不是朋友,该隔窗笑笑,挥挥手?是不是敌人,正偷偷算计我,被我抓到?是不是个明星,或在什么地方见过?为什么这么眼熟?……
       眼神、眼神,“眼”不稀奇,真正关键的,是里面的“神”。人外面固然穿着衣服,十足可以掩饰;“小窗”的四周也大可以涂红、抹蓝、刷紫;那里面的“神”,却是光溜溜的一丝不挂。
       所以心中有鬼的,常不敢正眼看人,他不是真不敢看别人,而是怕被别人看。
       我有个朋友,家有悍妻,每次迟归被老婆审问,老婆都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且规定他不得将眼神躲开。于是问一句、答一句,据说只要他有弊,没两下就会被老婆看穿。
       相对地,男人也很懂得看女人的眼神。千古才女李清照,君不见她的《浣溪纱》说:“眼波才动被人猜”吗?
       灵魂最后通过的地方
       鼻子似乎是可有可无的。
       没了眼睛,我们看不见;没了耳朵,我们听不到;没了嘴巴,我们会饿死。但是,重感冒,你鼻子一个月不通,照样活得好好的。
       当然,鼻子不通也有不方便,就是总得张着嘴呼吸。或许这也是上帝为动物创造鼻子的原因。你看!当老虎一口咬住它的猎物,猎物拼命挣扎,老虎死咬着不放。那一口利齿紧紧嵌进肉里,血水流出来。这时候老虎还能呼吸,就全靠它的鼻子。
       所以鼻子从某个角度来看,算是嘴巴的“帮凶”。
       鼻子更是个“探子”,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着的东西,鼻子可以老远地觉察——
       咦!怎么会有瓦斯漏气的味道?
       哼!有人居然在飞机上抽烟!
       哇!什么人在吃榴莲?
       鼻子特别灵的人,甚至可以担任品酒和调香水的工作,只要经他嗅一下,就能说出酒的年份和香水的配方。
       眼观鼻、鼻观心,对于练“静坐”和“吐纳”的人,鼻子的境界就更高了。
       有位朋友教我练气强身的方法,早上对着太阳,眼睛不必张开,把注意力全放在两眉之间,徐徐地吸气,仿佛把旭日的光华都吸到眉心……
       又有个朋友笃信一位印度的大师,大师教的道理很简单,就是感觉呼吸,“我们活着,为什么知道自己活着,因为我们能呼吸。平常时时刻刻在呼吸,而不自觉,其实能呼吸是一件多么快乐又值得感恩的事……”
       还有个朋友,说得更玄——“鼻祖、鼻祖,这是因为在妈妈肚子里,最先长出的就是鼻子。胎儿要先有鼻子,‘灵魂’才会从鼻孔钻进去,成为生命。人死的时候也是一样,断了气,灵魂从哪里走?从他进来的地方,鼻子走掉。因为人死,眼睛、嘴全关了,只有鼻子直通心。”
       心灵深处的声音
       无声的世界也不一定真正无声。我过去生病,长期用一种抗生素,伤了耳朵,听力的损失虽然不大,却总在最安静的时候,会听到一种尖尖的声音。所以一年四季,我都可以在夜阑人静的时候猜想,外面正有着一片夏夜的虫海。
       有个学生,中山女高念到高三,突然听力严重退化,一下子仿佛全听不见了。有一天,她对我苦笑着说:“听不到水声了,但是耳朵里好像另外有了两条河,常常流着潺潺的水。”
       她的文笔原来就好,失聪之后,更上一层楼。有一天拿了篇游记给我看。写风、写云、写光影,尤其是写她进屋子喝茶,再走出来的时候,觉得山边的小草又长高了。
       我一惊,发觉自以为非常细腻的我,竟不及她的敏锐。
       “你比我写得好。”我对她竖起大拇指,在纸上写,“因为你听不到,所以观察更细致,描写也更深入了。”
       晚上,我一人独坐,想到她的文章,和她听到的水声。
       我把两只耳朵捂起来。
       先听到我的小虫的叫声,又听到自己的呼吸,像是一阵阵的风声;转动一下头,听到走过石子路的声音,想必是颈椎的摩擦声。
       再安下心,细细地听,我听到她说的流水和一声声的节拍,那是血液流动和我的心音。
       于是提起笔,写了个传真给她:“每个人都有两双耳朵,一双向着外面的世界,一双向着里面的世界,平常只因外面太吵,使我们可能一辈子都听不到自己里面的声音。你现在既然听不见外面,就听里面吧!你会发现那世界好大,有风、有水、有石子的路面和朽叶的山径,那是另一种声音,心灵深处的声音……”
       天地有情人有心
       大概每个初做父亲的人,都曾在医生的协助下,听过小小胎音,砰!砰!砰!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使父亲的心,也快速跳动起来。
       生产时,那心音就更重要了。当胎儿的头顶已经清晰可见,却又难产的时候。医生会把观测器的电线,接在胎儿的头上,随时注意心跳的变化。有没有缺氧?有没有脐带缠颈?要不要紧急剖腹?
       那小小的心,终于降临人间。用自己的心脏把血液打进肺脏,再打进身体的每个角落。
       这是一生的职责,没有一刻能终止的工作。一生如果70年,它得搏动40多亿次,运送9000万加仑的血液,直到死的那一刻。
       我们的生命,就以这心跳开始,也以那心跳结束。
       或许正因此,无论哪个民族,哪种语言,都以“心”为中心。心是精神、是灵魂、是情、是爱,是最重要的中心点,是最真实而最宝贵的地方。
       明明是脑里想,我们要说是“心里想”;明明人人都有真的心,偏强调自己才是“真心”。
       摸着,它一下下告诉我们的手;躺着,可以听到它的搏动。心总是提醒我们,它存在、我们存在、生命存在……
       “人有心,天地之间也有个心。”父亲常指着天上的星星对我说。
       父亲过世40年了,我曾经因为甲状腺功能亢进,而心脏出问题;也曾因为知交的负心,而碎了心。我也知道心虽然是心,却不长在身体的正中央。它天生是“偏心”,长在胸腔的左侧,所以与谁相抱,都不可能心心相印。
       但我常想起父亲的话——人有心,天地有心。要画个漂亮的圆,先定下一颗心。
       (张帆摘自《在灵魂居住的地方》,中国盲文出版社,马建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