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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拾荒梦
作者:三 毛

《青年文摘(绿版)》 2005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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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小学时代,我个人最拿手的功课就是作文和美术。当时,我们全科老师是一个教学十分认真而又严厉的女人。她很少给我们下课,自己也不回办公室去,连中午吃饭的时间,她都舍不得离开我们,我们一面静悄悄地吃便当,一面还得洗耳恭听老师习惯性地骂人。
       有一天,老师出了一个每学期都会出的作文题目,叫我们好好发挥,并且说:“应该尽量写得有理想才好。”
       等到大家都写完了,离下课还有一些时间,老师坐在教室右边的桌上低头改考卷,顺口就对我说:“你站起来把作文念一下。”
       小小的我捧了簿子大声朗读起来。
       “我的志愿——我有一天长大了,希望做一个拾破烂的人,因为这种职业,不但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同时又可以在大街小巷游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游戏,自由快乐得如同天上的飞鸟。更重要的是,人们常常不知不觉地将许多还可以利用的好东西当做垃圾丢掉,拾破烂的人最愉快的时刻,就是将这些蒙尘的好东西再度发掘出来,这……”
       念到这儿,老师顺手丢过来一只黑板擦,打到了坐在我旁边的同学,我一吓,也放下本子不再念了,呆呆地等着受罚。
       “乱写!乱写!什么拾破烂的!将来要拾破烂,现在书也不必念了,滚出去好了,对不对得起父母……”老师又大拍桌子惊天动地地喊。
       “重写!别的同学可以下课。”她瞪了我一眼便出去了。于是,我又写:
       “我有一天长大了,希望做一个夏天卖冰棒、冬天卖烤红薯的街头小贩,因为这种职业不但可以呼吸新鲜空气,又可以大街小巷地游走玩耍,更重要的是,一面做生意,一面可以顺便看看,沿街的垃圾箱里,有没有被人丢弃的好东西,这……”
       第二次作文交上去,老师划了个大红叉,当然又丢下来叫我重写。
       结果我只好胡乱写到:“我长大要做医生,拯救天下万民……”老师看了十分感动,批了个甲,并且说:“这才是一个有理想、不辜负父母期望的志愿。”
       我那可爱的老师并不知道,当年她那一只打偏了的黑板擦和两次重写的处罚,并没有改掉我内心坚强的信念,这许多年来,我虽然没有真正以拾荒为职业,可是我是拾着垃圾长大的,越拾越专业,这个习惯已经根深蒂固,什么处罚也改变不了我。我自小走路喜欢东张西望,尤其做小学生时,放学了,书包先请走得快的同学送回家交给母亲,我便一人在田间小径上慢吞吞地游荡,这一路上,总有说不出的宝藏可以拾它起来玩。
       有时是一颗弹珠,有时是一个大别针,有时是一颗狗牙齿,也可能是一个极美丽的空香水瓶,又可能是一只小皮球,运气好的时候,还可以捡到一角钱。
       放学的那条路,是最好的拾荒路。
       13岁的时候,看见别人家锯树,锯下来的大树干丢在路边,我细看那枝大枯枝,越看越投缘,顾不得街上的人怎么想我,掮着它走了不知多少路回到家,宝贝似的当艺术品放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心一意地爱着它。
       在我离家远走之前,父母家可以说堆满了一切又一切我在外面拾回来的好东西。当时父母一再保证,就是搬家,也不会丢掉我视为第二生命的破铜烂铁。
       离开父母之后,我住的一直是外国的学生宿舍,那时心理上没有归依感,生命里也有好几年没有再捡东西的心情。
       不再上学以后,曾经跟其他三个单身女孩子同住一个公寓。当时是在城里,虽然没有地方去捡什么东西,可是我同住的朋友们丢掉的旧衣服、毛线,甚至杂志,我都收拢了,夜间谈天说地的时候,这些废物,在我的改装下,变成了布娃娃、围裙、比基尼游泳衣……
       当时,看见自己变出了如此美丽的魔术,拾荒的旧梦又一度清晰地浮现到眼前,那等于发现了一个还没有完全枯萎的生命,那份心情是十分感动自己的。
       等我真正体会出拾荒无以伦比的神秘和奇妙时,在撒哈拉沙漠里,已被我利用在大漠镇外垃圾堆里翻拣的成绩,布置出了一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家,那是整整两年的时间造就的奇迹。
       在我的拾荒生涯里,最奇怪的还是在沙漠。这片大地看似虚无,其实它蕴藏了多少大自然的礼物,我至今收藏的一些石斧、石刀还有三叶虫的化石都是那里得来的宝贝。
       更怪异的是,在清晨的沙漠里,荷西与我拾到过一百多条长如手臂的法国面包,握在手里是热的,吃在嘴里外脆内软,显然是刚刚出炉的东西,没法解释它们为什么躺在荒野里,这么多条面包我们吃不了,整个工地拿去分,也没听说吃死了人。
       我们定居到现在的群岛来时,家附近靠海的地方也有一大片垃圾场。在那儿,人们将建筑材料、旧衣服、鞋帽、家具、收音机、电视、木箱、花草、书籍数也数不清,分也分不完的好东西丢弃着。
       在这个大垃圾场里,我认识了今生惟一的一个拾荒同好。
       这人是我邻居葛雷老夫妇的儿子,过去是苏黎世一家小学校的教师,后来因为过分热爱拾荒自由自在的生涯,毅然放下了教职,现在靠拾捡旧货转卖得来的钱过日子。
       他在父母家度假的一段时间,是我们家的常客,据他说,拾荒的收入,不比一个小学老师差,这完全要看个人的兴趣。我觉得那是他的选择,外人是没有资格在这件事上来下评论的。
       我的小学老师因为我曾经立志要拾荒而怒叱我,却不知道,我成长后第一个碰见的专业拾荒人居然是一个小学老师变过来的,这实在是十分有趣的事情。
       这个专业的拾荒同好,比起我的功力来,又高了一层,往往我们一同开始在垃圾堆里慢慢散步,走完了一趟,我什么也没得着,他却抬出一整面雕花的木门来送荷西,这么好的东西别人为什么丢掉,实在是想不透。
       拾荒不一定要在陆上拾,海里也有它的世界:荷西在海里淘出来过腓尼基人时代的陶瓮,18世纪时的实心炮弹、船灯、舷窗、罗盘、大铁链,最近一次,在水底,捡到一枚男用的金戒指,上面刻着1947年,名字已被磨褪得看不出来了。海底的东西,陶瓮因是西班牙国家的财产,归了加地斯城的博物馆,其他的,都用来装饰了房间,只有那只金戒指,因为不知道过去是属于什么人的,看了心里总是不舒服,好似它主人的灵魂还附在它里面一样。
       拾荒的趣味,除了不劳而获这实际的欢喜之外,更吸引人的是,它永远是一份未知。在下一分钟里,能拾到的是什么好东西,谁也不知道,它是一个没有终止,没有答案,也不会有结局的谜。
       当我老了,要动手写一本书。在这本书里,自我童年时代所捡的东西,一直到老年的都要写上去,然后我把它包起来,丢在垃圾场里。如果有一天,有另外一个人,捡到了这本书,将它珍藏起来,同时也开始拾垃圾,那么,这个一生的拾荒梦,总是有人继承了再做下去。
       垃圾们知道了,不知会有多么欢喜呢?
       (王菁摘自《三毛全集》,哈尔滨出版社,侯海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