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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城市的“性别”
作者:易中天

《青年文摘(绿版)》 2005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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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像人。
       城市和人一样,也有“人格”、“性格”甚至“性别”。比方说,南方的城市便多半是“女性”的——杭州是大家闺秀,苏州是小家碧玉,南京是侯门诰命,上海(旧上海)是洋场少妇。
       北方的城市则大抵是“男性”的。比如北京是威严而慈祥的父亲,西安、兰州、太原、济南、洛阳、开封,不是“汉子”,便是“大哥”。的确,中国最男性化的城市只可能在北方,那是大蒜生紫皮,辣椒挂灯笼,高粱红了一地,苞谷黄了满山的地方;是朔风劲吹,红日高悬,城头旌旗猎猎,大道尘土飞扬的地方;是慷慨悲歌,壮士远行,哥哥走西口,好汉上梁山的地方;是强人落草,响马劫镖,枭雄逐鹿问鼎,豪侠比武论剑的地方;也是架起烧锅大块吃肉,粗瓷海碗大碗喝酒,不以成败论英雄,却以酒量论英雄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当然是男性的;这些地方的城市,当然也多半是男性的。
       这些城市中,“爷儿们”想必不少,而西安似乎算得上一个。
       西安:男人吼唱的秦腔
       有句话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西安,是“米脂的婆姨”还是“绥德的汉子”呢?恐怕还是汉子吧?的确,西安这座城市,是很难被看做婆姨的。秦俑、碑林、大雁塔,钟楼、鼓楼、大差市,都和女人没什么关系。
       把西安看做“最男性化的城市”之一,除了它曾经是男权政治的象征外,在民间这边,也有三条理由:喝西凤,吃泡馍,吼秦腔。这是贾平凹总结出的“关中人的形象”,当然也是西安的风尚和习俗。西凤性烈,泡馍味重,最能表现男子汉的“吃风”。别的不说,光是盛泡馍的那只粗瓷大海碗,就能让南方人看得目瞪口呆,惊叹如果没有一只足够强大健壮的胃,怎么能容纳和消化那么多又那么硬朗的东西。
       如果说,能吃能喝,乃是北方人的共性,那么,吼唱秦腔,便是西安人和关中人的特征了。很少有什么地方,会对自己的地方戏像关中人对秦腔那样痴迷,也许只有河南人对豫剧的酷爱才能与之媲美。想想看吧!“八百里秦川黄土飞扬,三千万人民吼唱秦腔”,那是一种怎样恢弘的气势和场面,一点也不比世界杯足球赛逊色的。秦腔,就是关中人和西安人的足球。
       事实上,秦腔和足球一样,是很雄性的。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子阳刚之气。它实在是中国最男性化的剧种,就像越剧是最女性化的剧种一样。豫剧虽然也很硬朗(听听常香玉唱的“刘大哥说话理太偏”就知道),但好歹是“唱”出来的。秦腔却是“吼”出来的。民谚有云:“面条像腰带,泡馍大碗卖,辣子也是一道菜,唱戏打鼓吼起来”,这最后一句说的便是秦腔。作家高亚平说得好:“秦腔的境界在于吼。”无论是谁唱秦腔,也无论是唱什么段子,以及在什么地方唱,“都要用生命的底音”。这声音经过阳光打磨,冷风揉搓,发自肺腑,磨烂喉咙,便有了一种“悲壮的肃杀的气势”(《秦腔》)。
       这种肃杀之气也是属于西安的。依照中国传统的五行学说,西方属金,本多肃杀之气,何况又是一座有着青砖高墙的“废都”?的确,提起西安,我们已不大会想到新蒲细柳,曲江丽人,而多半会想到夕阳残照,汉家陵阙。往日的繁华早已了无陈迹,在我们这些外地人心目中,似乎只有“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才是西安的正宗形象。西安和北京一样,都是属于秋天的,但,眼望香山红叶,我们想到的是秋阳;抚摸古城青砖,我们想到的是秋风。历史上的西安,当然有过嘹亮的号角,有过慷慨激越的塞上曲、凉州词、燕歌行,也有过轻歌曼舞,霓裳羽衣,如今,听着那喇叭声咽,我们感到了世事的苍凉。
       然而,站在西安保存完好的城墙之下,看着那洞开的城门,巍峨的角楼,齐整的垛口,你仍然会感到一股豪雄之气从岁月的谷底升起,霎时间便沸腾了你的热血。
       
       杭州:女人构筑的天堂
       中国最女性化的城市当然是在江南水乡,其中最典型的似乎又是杭州。
       提起杭州,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女人,西施啦,白娘子啦,苏小小啦,冯小青啦。即便想到男人,这男人也是女人气的“小男人”,比如许仙。
       同样,提起杭州的景物,我们也会联想到女人:平湖秋月是女人的含情脉脉;苏堤春晓是女人的妩媚动人;曲院风荷是女人的风姿绰约;柳浪闻莺是女人的娇声嗲气。“云山已作蛾眉浅,山下碧流清似眼”,这难道不是女人的形象?的确,杭州的花情柳意、山容水貌,无不透出女人味儿。难怪晚明才子袁中郎要说见到西湖,就像曹植在梦中见到洛神了。此外还有越剧,那个曾经只由女人来演的剧种,也不折不扣是女性化的。杭州,从风景到风俗,从风物到人物,都呈现出一种“东方女性美”。
       于是我们明白了,白娘子的故事为什么只会发生在杭州,而那个会让别的地方的男人觉得丢脸的“小男人”许仙,为什么不会让杭州人反感,反倒津津乐道。的确,杭州是天下女人的世界。女人在这里干出轰轰烈烈的事业来,原本就天经地义,用不着大惊小怪。相反,谁要是出来挡横,或者出来横挑鼻子竖挑眼,那他就会像法海那样,受到人们普遍的仇恨和诅咒。
       所以,这样的故事只可能在杭州,在那西施般美丽的西湖上演。不要说把它搬到燕赵平原、秦晋高原、哈萨克草原或闽粤码头根本就不可能,便是放在和杭州齐名的苏州,也不合适。苏州当然也有水,也有桥,然而却没有西湖,没有那“断桥”。苏州是水墨画,杭州才是仕女图。“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西湖,苏州山塘。”杭州西湖虽然没有武昌东湖那么大,好歹也要比苏州山塘和园林大气。所以苏州的女人有好心肠,杭州的女人却有好身手。一出“水漫金山”,让多少女性扬眉吐气!在一个男尊女卑的国度里,有这样一座尊崇女人的杭州城,是应该拍案叫绝的。难怪鲁迅先生要对雷峰塔的倒掉大喊“活该”了。其实,即便是现在,谁要是和杭州的好女人过不去,我们也会对他不客气。
       这样的城市当然让人爱,尤其是让文人爱,所以历史上的文人几乎无不爱杭州。白居易诗云:“自别钱塘山水后,不多饮酒懒吟诗,欲将此意凭回棹,与报西湖风月知。”袁枚甚至刻了一方小印,谓“钱塘苏小是乡亲”,竟将杭州的“名女人”引为自豪。事实上一个由好女人打理的城市多半会像一个由好女人打理的家庭一样可人。至少是,几乎所有人都承认,杭州的餐饮业是目前华东地区最好的,不知与这座城市的女性传统有没有关系?
       (易林摘自2005年6月23日《中国文化报》,杜凤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