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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1978年之恋
作者:王 陆

《中外书摘》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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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8年,我十八岁,考到辽宁师范学院(现为辽宁师范大学)。入学那天,下小雪,我戴着小瓜皮解放帽,想找中文系的楼。我看到有一个包着破头巾的妇女在我前面走,我就先喊她一声阿姨,问她知不知道中文系的楼怎么走。她说她也在找中文系,她也是新生。我俩就一块儿签字报到,一块儿走进教室。我俩同班,我俩差十四岁。后来我一直叫她孟大姐。她是班里最大的,是一个母亲,我是班里最小的,是一个中学生。在我俩中间的同学是各种年龄各种职业,下乡知青最多,工人其次,还有卖水果的、修理自行车的和军人。我们的第一堂课是英语,一个刚从俄语系毕业的工农兵学员教了我们八个字母,从A到H。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在字母旁边标上汉字,跟老师很努力地读。课间休息的时候,很多男同学都聚在一起卷旱烟抽,走廊和教室里是乌烟瘴气,满耳粗话和尖锐的话。在宿舍也是一样。那时我很愿意挤在他们堆里,听他们讲。在他们中间,我什么都不如他们。记得教我们鲁迅课的张老师开玩笑说:这里哪像大学?这里就像工农革命讲习所。那时我们都渴望了解文明的东西,伟大的文学是一个,自由的思想是另一个。我非常幸运,我什么都不懂,但我能和这些比我年长的比我有思想的青年们挤在一个教室里上课。1978年,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坐在大学课堂里。
       1978年的校园很破,教室也很破,图书馆更破。图书馆的书库是刚刚揭开封条的,每一本书都落满尘埃。但仍有一些书还没有完全解放,要借阅是有限制的,是供批判用的,比如沈从文的书、肖洛霍夫的书,等等。记得有一位俄苏文学老师,他姓杨,他讲高尔基讲得不多,讲得很有敬意;但他讲肖洛霍夫讲得很多,先是绘声绘色地讲,然后是大声批判,说肖洛霍夫拍过赫鲁晓夫的马屁,也是一个修正主义者。但他第二天又积极组织我们看根据肖洛霍夫作品改编的苏联电影,有邦达丘克主演的《一个人的遭遇》,有《被开垦的处女地》和《静静的顿河》。这些在当时还是禁片,他把它们作为批判资料让我们看了。我们整整看了三天,把其他作家的课都占用了。看完了,我们都很热烈,他却什么也不说。考试的时候,他只考高尔基,不考肖洛霍夫。我们在上大四时,这个杨老师就得癌症病逝了。现在回想,杨老师那时是中年,对“文革”后的现实仍然是小心的,知道怎么曲折地表达认识。现在我也到了中年,才理解老师,他有文学的良心和世俗的苦心。当然,不是所有的老师都能像他那样,其实在1978年和1979年的大学文科讲坛上,说假话,搞形而上,搞一家之言,仍然是主要风气。这种风气是“文革”的灵魂的延续,我们对此都深恶痛绝。记得那时有一位讲授政治经济学的老师,他是刚从“五七干校”解放出来的,是受了很多的苦的,按理说他对这个专业应该是有思考的,但他讲课完全是“文革”师爷的路子,讲到资本主义国家的一些经济问题时,就像讲梦话一样。我们开始还给他提醒一些现实的情况,想与他有一些科学争论,但这个老师很不习惯这样,他用了一堂课的时间训斥我们的信仰有问题。后来我们根本不搭理他,甚至当着他的面走出教室,他的课就没有几个人听了。那时,我们不在乎考试成绩,我们很在乎科学的东西和自由的东西,我们很怀疑讲义,也怀疑那些在政治上四处讨巧的作家和作品。那是一个思想破土而出的时代。我们都拥到了图书馆。1978年的辽师图书馆是一个自由的地方,开禁的书籍和杂志是我们的中心,我们再没有别的其他欲望。那时的图书馆是多么小啊!我们往往一早就跑到图书馆门口排队,等着开门能占一个座位。大学四年,我们在图书馆的时间比在教室的时间要长。自由的阅读燃烧了我们。当时背过的讲义和所作的笔记现在都是一堆废纸了。而当时读过的好的作品,现在还在心里。虽然1982年我们毕业的时候,还有一些思想和文学禁区没有打破,还有一些书仍然贴着封条,像爱伦堡、索尔仁尼琴、胡风等,他们的书依然不能见天日,但是,“左”的东西毕竟不像以往那样专横了。我工作以后就陆续读到了他们。现在和以后的大学生可能不能想象那样的事情,但1978年就是那样。
       1978年是一个阵地界限,有人负隅顽抗,有人吹起号角。《光明日报》的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是政治号角。实话说,我们当时年轻,对这篇文章的认识还非常浅,真正的认识还是在年末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回头反复读才领悟到了一二。但是,复旦大学中文系学生卢新华的小说《伤痕》就不一样了,它一发表,就在我们中间爆炸了。这是当时最激越的一声文学号角。那时,一句真话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从文学到政治,从写诗到办杂志,那时我们真是不怕天高地厚。记得当时我们的教室仍然挂着华国锋的领袖像,下面还有一个标语“你办事,我放心”,但有一天上课的时候,我们班的陈洪迪上去把这个像给扯下来了,把标语也给撕了。这在当时是一个突发事件。我们很兴奋,我们的思想都在刚刚解放的火头上,但那个上课的女老师给吓跑了,她把院系领导和保卫科的人都给找来了。就在陈洪迪等待处理的时候,中央发生了大的变化,邓小平出来了。我们系一位领导事后说,陈洪迪是顺应了政治潮流,要不然,他这个反革命是没跑的。这句话很有政治经验。但这句话不对!不是陈洪迪顺应了政治潮流,而是政治潮流顺应了人心,这才是1978年。大学毕业后,我再也没有见到陈洪迪。陈洪迪年长我很多岁,现在也快有五十了吧?他现在做什么呢?我在心里一直很念及他,因为我那时有很多新东西都是先从他那儿知道的,如索尔仁尼琴的《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和叶文福的长诗。我记得有一天中午他在班里朗诵叶文福的诗。他的声音并不好,但他有激情,我们一边吃午饭,一边静静地听。一晃二十多年过去,情与景完全不一样了。现在谁还知道叶文福的诗呢?这位写下新时期第一个反腐败作品的勇敢诗人好像是彻底地消失了。书店有这么多的诗选或诗集,我都没见到叶文福的名字。我不知道这是有意而为,还是风气使然。1978年,作家和艺术家是做得最多的,是他们首先说了真话,是他们表明我们这个时代完全能够战胜虚假和愚昧!他们在前面顶着风雨,后面是政治、经济和各行各业在悄悄跟进。
       1978年的最后一天晚上大连是下着大雪的。那天我们中文系搞了一个晚会。其实,那算不上晚会,那只是一个会餐。在大食堂里,很冷,我们同学都在猛吃炸肉丸子和炸刀鱼,还喝一点啤酒。77级有一个男生拉着一个女生的手走到大厅中间摆上跳舞的姿势,这让我们的心一下子动了起来,我们把他俩团团围住。他俩不会跳舞,但他俩非常想跳。那是我们人生中的第一场舞会,有《送你一朵玫瑰花》的音乐,有美丽的感情,有先锋的意气。现在,天天弦歌袖舞,宝马香车,那时的一切都不算什么了。这就是发展。这对我们是一个逼迫。我们本来是有1978年的根基的,但这个根基很薄,我们只是一片苇草,无法成长为树林,所以,我们慢慢出现了问题:精神越来越小,越来越干燥;手越来越长,越来越湿粘;能做的不肯做,不能做的偏要挣扎着去做。有一个女同学,在学校的时候曾经演过《娜拉》,很有风头。最近听说,她在国内办完了离婚手续,去日本嫁给了一个很老的日本老头,还在那边生下一个孩子。她比我大好几岁,现在应该是四十四五岁的人了,这样的大龄还要努力为绿卡而生育应该是很不容易的。我想,不管她是什么原因做出这个选择的,她的心一定是很艰难的。还有一个在机关工作的男同学,他原来是很有修养的,热爱莎士比亚,能用原文背诵《奥赛罗》的大段台词。最近听说他出事了。他有一个青春健康网站,他利用那里作掩护卖黄碟,拉皮条,卖白粉,结果让公安局给抄了,给了重判。某次酒醒之后,我想:1978年的显性思想统统都蜕变成暗物质了吗?1978年的自由飞翔,现在都要服从这样的栖息方式吗?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有一种悲观:我们不可救药!坏消息不断地有,最近,杨大健同学病逝了。他也是年长我好几岁,是我们班在专业上很努力的同学。想到他中年病死,我有一种飘零的感觉,这种感觉又延伸出一个疑问:我们在精神上还有回旋余地吗?这个疑问让我非常难过,我甚至不能控制自己。今年春天我离开大连,一个人去俄罗斯旅行。其实,去了俄罗斯又怎么样?从贝加尔湖到圣彼得堡,一路都是庸俗的眼神。我想找到某种情绪资源或者是某种思想遗址,但我找不到。我只好一路思考,想到精神生态问题。二十多年来,我为什么没有长成一棵树?我们为什么没有成为一片森林?这种思考没有答案。我在圣彼得堡时,听说谢斯特罗列茨克镇有大作家左琴科的墓地。我找到那儿,看到一座白色大理石的墓碑。我记起了左琴科的话“我们知识分子对时代的堕落负有责任”。
       我问墓碑:我的责任在哪儿?
       墓碑答我:你贩卖了你的器官。你参与了对公共精神的猥亵。你讨价还价。你纵欲。你萎靡不振。你勾搭权力和金钱。你形而下。你对人类的痛苦幸灾乐祸。你为罪恶的勾当添枝加叶。
       我抚摸墓碑,左琴科一动不动,我却在摇荡。我终于往回走,我回到主题:1978年是光荣的,却难以恢复。如果1978年成为遗迹,那样也好,总会有一些残简断章传下去。但是,如果1978年成为遗迹后又被夷为平地,甚至在这平地上面盖上了私人别墅呢?其实我这个想法很偏离主题了,说出去,会惹人嘲笑,不合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