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情感]肩膀上的玉米地
作者:吴 楠

《青年文摘(绿版)》 2005年 第08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快50岁的她今天有些沮丧。早晨,她给读高三的女儿准备早餐。女儿突然对她说:“妈,我不准备考大学了!”她当时一抖,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平静地问:“那你有什么打算呢?”女儿耸耸肩膀:“天无绝人之路,走一步看一步呗!”
       女儿学习处于中下等,但是她觉得女儿不应该把自己的未来当儿戏。她到学校去接女儿回家,可是却没有等到女儿。女儿的同学说女儿和一个男孩提前走了。她对自己说,也许应该给女儿讲讲40年前的故事。
       1
       她生长在中国北方一个很小很落后的农村。上学那年,她已经9岁了。她是家里惟一上学的女孩。妹妹小她3岁,大哥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做工。19岁的二哥在读小学,和她一所学校。
       二哥很瘦,有很柔软的眼神。二哥喜欢咳嗽,他和娘说话的时候,也是一边咳一边说的。他们以为她睡着了。可实际上她醒了,正在犹豫着要不要穿上衣服去小解,却突然听见二哥说:“娘,大丫不小了,也该去读书了。”她的乳名叫做大丫。娘没吱声。她知道娘不愿意让她去读书。爹的身体不好,娘一个人支撑这个家不容易,而她打猪草可是一把好手呢!何况少了一个劳动力不算,还要花钱来买文具。
       她的心怦怦跳着,差点就冲出去对娘说:“我要上学!”她知道学校里有很多和自己一样大的孩子,她想和他们一起玩。但是她不能把这个念头说出来,娘会生气的。娘一生气就发脾气:“就知道玩!跟疯子似的!”果然,娘说:“大丫的年纪还小,走不了那么远的路啊!要不再等两年?”二哥似乎生气了:“就当大丫替我上学,还不成吗?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娘叹了一口气。娘从来不说“好”或者“不好”,但是她一叹气,就是表示同意了。
       上学第一天,她是在二哥的咳嗽声中欢天喜地地起床的。二哥递过来娘连夜赶做的蓝底白花布书包,里面放了一枝铅笔,还有她和二哥的早餐——两张玉米面的大饼子,热腾腾的大饼子啊!在9月的早晨,她和二哥一边走一边吃,吃得都出汗了!
       2
       有年轻的男孩从她的面前走过去。她微笑着望着男孩子的背影。当年,二哥的身影也是这样挺拔,不过很瘦弱。
       记得上学第一天,走到村口的大槐树下,她就走不动了。二哥背起她。他蹲下来的时候,咳嗽了一通;站起来的时候,又咳嗽了一通。
       那是一个很美丽的秋季,有湛蓝的天和青绿的玉米地。她趴在二哥的背上,说说笑笑,那么快就到了学校。在学校门口,二哥递给她一枝半截铅笔和一枚火红的蝴蝶结发卡:“哥送给你的礼物,好好听老师的话!”
       可是第一天,她就掉“金豆”了。因为她不小心把同桌的铅笔弄折了,而娘给的铅笔被老师拿去,给了同桌。她一直不敢走出校门,直到二哥推开教室的门,问她怎么还不回家,二哥都在校门口等很久了。她这才大哭起来,把心里面的委屈泣不成声地说出来。
       那天她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躺在热乎乎的土炕上。二哥笑眯眯地看着她:“饿坏了吧?我给你留了一碗菜,还有一张饼。”娘生气了:“大丫,你这么大的人了,还让你二哥背你回来!能走路就去上学,不能走就在家待着!”她不敢吭声。二哥等娘走出去了,凑过来耳语道:“明天啊,我还背你上学去!”
       3
       她特别喜欢和二哥一起上学。除了二哥,还没有人背过她呢!娘终日操劳,很少把对她的宠爱表达出来。二哥和娘不一样。有时候她明明能走,还是喜欢撒娇,蹲下来,说:“哥,我走不动了!”然后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望着他。二哥就会假装很不高兴的样子:“大丫,你快些长大啊!”二哥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盛满很多很多的忧郁,盛满了,就流出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趴在二哥背上的时候,她喜欢看着一望无际的玉米地,感受粗布衣服下面传过来的属于二哥的体温。她还曾经偷偷把耳朵贴在二哥后背心脏的那个地方。声音很澎湃,就像……风吹过玉米地的声音。
       冬天来了。她最讨厌冬天了,因为学校要学生们拾牛粪,教室里面烧炉子是要用牛粪的。
       放学和上学的路上都要捡。二哥总是替她捡的,所以二哥自己就经常完不成任务。她问二哥怎么办,二哥拍拍胸脯:“哥哥是男子汉!男子汉是应该保护女孩子的!”她一边听二哥讲话,一边仰着头看他。二哥很高很高,就是太瘦了。
       她不喜欢冬天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还没等回到家,天就黑了。二哥通常是一边背着她,一边说:“大丫,你看这株老槐树……这里有一个小桥……这里是坟地,你别害怕啊!你要记住路,以后要自己上学的。”“为什么要自己上学呢?二哥不愿意陪我了吗?”“人总是要长大的。有一天,二哥就不能陪你啦!”二哥说完这句话,又开始咳起来。
       4
       春天时,二哥已经不背她了。二哥说:“大丫长大了,一个人走路也会走得很好啦!”二哥现在一说话,就要咳嗽。
       二哥就这样咳到了夏天。记得一次看见二哥变魔术,是在6月的玉米地旁边。二哥咳了很久,最后用一块娘给准备的手帕捂住嘴巴。她那么清晰地看见有红色的带泡沫的液体,渗出了那块布头。她尖叫:“你的嘴巴破了!”二哥花了很长时间平静下来:“大丫,这是我在给你变魔术呢!你看我嘴巴破了吗?”真的!二哥好厉害!她放学以后,躲在家里的柴火垛后面试了很久,嗓子都疼了,也没有血流出来。
       还有一次放学下雨了,很大的雨。她和二哥被这场雨堵在半路,不论怎么躲藏,还是被淋透了。她拉着二哥往家跑。二哥的身体很轻,羽毛似的。二哥跑得很慢,当二哥跌倒在一堆烂泥巴里时,跟泥猴似的,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二哥也在笑。很突然,他就哭起来。她惟一一次看见二哥哭,伤心得仿佛那些雨水都变成了他的眼泪。
       那么多的眼泪啊!
       5
       那场大雨之后,二哥没有再上学。
       二哥说他累了,要好好休息一下。
       可是有一天,二哥突然说要背她上学。她不好意思起来:“哥,我很胖的。你还能背动吗?”二哥说:“大丫,你再大再胖,也是我妹妹啊!”二哥真的背她上学去了。二哥更瘦弱了,她伏在他的背上,感觉到那么多的骨头林立着。因为中途休息的次数太多,最后都迟到了!当她放学回家,二哥已经躺在床上,连晚饭都没有吃。她夜里醒来的时候,听见娘压抑的哭声,听见二哥很费力地说话。二哥说:“娘,让大丫替我读书……她会有出息的……”
       后来路过那片坟地的时候,她不再那么害怕了。坟里面有一个她认识的人,是她的二哥,名字叫做周繁勇。他曾经让她伏在自己的肩膀上,看到蓝天的颜色,看到玉米地的颜色,看到未来的颜色。
       6
       她回到家的时候,女儿已经在家了。女儿说:“你才回来啊?我都放学很久了!”她没有戳穿女儿的谎话,只是淡淡地说:“周末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和女儿坐了四个小时的汽车。车一直在向东开。最后一个小时几乎是在颠簸中过来的——那些农村土路的质量实在太差了!女儿叫苦不迭,她毫不在意地望着窗外。
       她带女儿来到的是一片坟地,女儿很害怕地捏着她的手。她们就这样来到一座刻有“周繁勇”名字的石碑前。石碑立在这里已经快40年了。
       她给女儿讲了这个故事。这个死于肺结核的二哥,在去世前,他央求不肯送女孩子读书的娘,让妹妹替他去把书读完。
       她转过头来,看着女儿:“一个人的未来不仅仅影响他自己。我一直没有和你说起过这位舅舅,因为我很内疚。我会问自己,是不是我把他累死的,但是如果没有他,我和你的今天都会改变。我不会走出农村,而你的今天,离不开这位舅舅。”
       7
       这些都发生在一年之前,我是其中的女儿。如今,我在沈阳的东北大学读书。妈妈下岗以后,在忙自己的事情。我和妈妈每年的8月6日都会去看那个20岁就去世的舅舅。因为这个舅舅让我明白爱和责任。
       他托起了妈妈的人生,让她在肩膀上看清玉米地的样子。如今,他又托起了我,改变了我的人生。
       (孙红生摘自《人生与伴侣·真情版》2005年第2期,马建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