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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山之想
作者:韩少功

《青年文摘(绿版)》 2005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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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地
       吃着自己种出来的瓜菜,觉得它们每一样都有来历,每一样都有故事。什么时候下的种,什么时候发的芽,什么时候开的花……往事历历在目。
       虫子差点吃掉了新芽,曾让你着急。一场大雨及时解除了旱情,曾让你欣喜。转眼间,几个瓜突然膨胀好几圈,胖娃娃一般藏在绿叶深处,不知天高地厚地大乱家规,大哭大笑又大喊大叫,必定让你惊诧莫名。
       有时候,瓜藤长袖飞扬,羽化登仙,一眨眼就缘着一根电线杆攀向高高蓝天,在太阳或月亮那里开花结果,让你搬来椅子再加上梯子,仍然望天兴叹。你看见一条弯弯的丝瓜挂在电线上,像电信局悬下来一个野外的话筒:刚才是谁在这里通话而且是与谁通话?或者说这么多电话筒从瓜藤上悬下来,从土地里抛撒出来,一心想告知我们远古的秘密却从来无人接听?
       你想像根系在黑暗的土地下地伸长,真正侧耳去听,它们就屏住呼吸一声不响了。你想像枝叶在悄悄地伸腰踢腿挤眉弄眼,猛回头看,它们便各就各位一本正经若无其事了。你从不敢手指瓜果,怕它们真像邻居老吴伯说的那样一指就谢,怕它们害羞和胆怯于是气呼呼地不再合作。总之,它们是有表情的,有语言的,是你生活的一部分,最后来到餐桌上,进入你的口腔,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这几乎不是吃饭,而是游子归家,是你与你自己久别后的团聚,也是你与土地一次交流的结束。
       你会突然想起以前在都市菜市场里买来的那些瓜菜,干净、整齐而且陌生,就像兑换它们的钞票一样陌生。它们也是瓜菜,但它们对于享用者来说是一些没有过程的结果,就像没有爱情的婚姻,没有学习的毕业,于是能塞饱你的肚子却不能进入你的大脑,无法填注你感情的空空荡荡。难怪都市里的很多孩子都不识瓜菜了,鸡蛋似乎是冰箱生出来的,白菜似乎是超级市场里长出来的,看见松树就说是“圣诞树”,看见鸭子就说是“唐老鸭”。在一个工业化和商品化的时代,人们正在越来越远离土地上的过程。这真是让人遗憾。
       什么是生命呢?什么是人呢?人不能吃钢铁和水泥,更不能吃钞票,而只能通过植物和动物构成的食品,只能通过土地上的种植与养殖,与大自然进行能量的交流和置换。这就是最基本的生存,就是农业的意义,是人们在任何时候都只能以土地为母的原因。英文中culture指文化与文明,也指种植和养殖,显示出农业在往日文化与文明中的至尊身份和核心地位。那时候的人其实比我们洞明。总有那么一天,在工业化和商品化的大潮激荡之处,人们终究会猛醒过来,终究会明白绿遍天涯的大地仍是我们的生命之源,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得多。
       那才是人类culture又一次伟大的苏醒。
       生命
       你看出了一只狗的寒冷,给它垫上了温暖的棉絮,它躺在棉絮里以后会久久地看着你。它不能说话,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它的感激。
       你看到一只鸟受伤了,将它从猫嘴里夺下来,用药水疗治它的伤口,给它食物,然后将它放飞林中。它飞到树梢上也会回头来看你,同样不能说话,只能用这种方式铭记你的救助。
       它们毕竟是低智能动物,也许很快会忘记这一切,将来再见你的时候,目光十分陌生,漫不经心,东张西望,追逐它们的食物和快乐。它们不会注意你肩上的木犁或者柴捆。它们不会像很多童话里描述的那样送来珍珠宝石,也不会在你渴毙路途的时候,在你嘴唇上滴下甘露。
       它们甚至再也不会回头。
       但它们长久地凝视过你,好像一心要知道更多关于你的事情,好像希望能尽可能记住你的面容,决心做出动物能力以外的什么事情。
       这一刻很快就会过去。但有了这一刻,世界就不再是原来的世界,不再是没有过这一刻的世界。感激和信任的目光消失了,但感激和信任弥散在大山里,群山就有了温暖,有了亲切。某一天,你在大山里行走的时候,大山给你一片树阴;你在一条草木覆盖的暗沟前失足的时候,大山垫给你一块石头或者借给你一根树枝,阻挡你危险地下坠。在那个时候,你就会感触到一只狗或一只鸟的体温,在石头里,在树梢里。
       你不再感到孤单和危险,甚至感到石块是你的血肉,树梢是你的肢体,而你的一声长啸或大笑其实来自大山那边的谷地。你早应该知道,科学的深入观测已经证明:植物其实有感情,也有喜爱和快乐的反应——当你为之除虫或授粉;也有恐惧和痛苦的反应——当你当面砍伐它们的同类。它们在特殊的“心电仪”和“脑电仪”里同样神绪万般,只是无法尖叫着拔腿而逃罢了。你还应该知道,科学的反复试验还证明:大地同样是“活”物和“动”物,只要你给它们足够的高温,比方说给它们太阳表面的炽热,它们就会手舞足蹈,龙腾虎跃,倒海翻江,风驰电掣,同样会有大怒的裂爆或者大爱的聚合,其“活”其“动”之能耐,远非人类可及。它们眼下之所以看似没有生命地蛰伏,只不过是如同动物的冬眠和植物的冬枯——地球的常温对于它们来说过于寒冷,正是它们的冬天。
       你是人。其实人只是特定温度、特定重力、特定元素化合一类条件下的偶然。因此相对于大地来说,人不过是没有冬眠和冬枯的山;相对于植物来说,人不过是有嘴和有脚的树;相对于其他动物来说,人不过是穿戴了衣冠的禽兽,没有了尾巴却有了文字、职位、电脑以及偶尔寄生其中的铁壳子汽车。人是大地、植物、动物对某个衣冠者临时的身份客串,就像在化装舞会上有了一个假面。
       你抬起头来眺望群山,目光随着驮马铃声在大山那里消失,看到起伏的山脊线那边,有无数的蜻蜓从霞光的深处飞来,在你的逆光的视野里颤抖出万片金光,刹那间撒满了寂静天空——这是更大的一扇家门向你洞开,更大的一个家族将把你迎候和收留——只需要你用新的语言来与骨肉相认,需要你触抚石块或树梢的问候。你知道。
       (王欣摘自《凤凰周刊》2005年第13期,杨雨堂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