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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柔弱心灵上的烙印
作者:白 桦

《青年文摘(绿版)》 2005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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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全部微薄的力量都来自内心,我的一切都在为心而作……
       我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与我同时代出生的所有人一样,出生、成长于战乱,尔后正如一切落叶乔木那样,都不能绕过秋冬而永远留在春夏。我惟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也像落叶乔木一样,默默地在自己的心灵里留下了年轮。唉!最柔弱、最敏感的是人的一颗心呀!最坚强、最博大的不也是人的一颗心吗?如果我生下来与狼为伍,我会成为狼孩,我的心会成为狼心,但我幸而为人,并与人为伍,所以我才能成为人,我的心才能成为人心。
       1939年夏天,日本占领军宪兵从我手里把我的父亲夺走。我痛哭至死,而后复生,但我并未立即成长为大人。同年深秋的一个傍晚,几个日本兵用绳子牵着一个年轻的抗日志士,押往城外的刑场。一群无知的顽童,呼啸着尾随在这些刽子手的背后去看热闹。我也被这股愚昧、无聊和癫狂的冲动所吸引,卷入他们的行列。刚刚走了几步,我的胳膊突然被一只非常有力的手抓住,一把将我从那群人中间拉了出来,我几乎摔倒在臭水沟里。抬头一看,是西邻卖豆腐的王大娘。她怒不可遏地问我:“你去哪儿?你起什么哄?你爹他们才活埋几天?……你!你怎么能这样?”她的话如同当顶霹雳,我的心在一阵战栗之后失去了知觉。王大娘在我稚嫩的心里烙下了三个字:要知耻!人,知炎凉,知利害,易;知耻,却难;知耻而后洁身至死,更难。从那时起,我知耻了!
       1942年,告别铁蹄下的故乡,到异乡去谋生、求学。在我离家前,娘要给我洗洗脚。她对我说:“儿呀!今后你的脚就要自己洗,路就要自己走了!”我只能忍泪应一声:“嗯……”我的心揪成了一团,忍着忍着,泪水啪啪地落在脚盆里。娘也哭了,她的泪水也啪啪地落在脚盆里。娘在我的心里烙下了五个字:路要自己走。一个未涉世的孩子,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面对复杂的歧路,自己走,首先就要自己去选择,这太可怕了!可我知道,必须自己去选择。
       1948年冬天,在淮海战场的战壕里,和我同在一个连队当兵的小兵,他的真实年龄只有我知道,才14岁。他在参军的时候硬是说自己已经16岁了。他跟着队伍走了差不多一个月,才算批准他的参军要求。如愿以偿的他,只有一件不顺心的事,就是发给他的军装是一套敌军的将军服,而不是我军当时的土布棉袄。连长、指导员一遍遍地向他解释:“我们的后勤补给在黄河以北,现在没法给你发一套你要的正式军装。这不是很好吗?高级毛呢料子的!”他总是跟我嘀嘀咕咕。他几乎向所有的战友都提出过换军装的要求,一律遭到坚决的拒绝。在总攻敌军兵团指挥部那天傍晚,我很不走运,被留在战壕里照顾重伤员。在出击前的三分钟,我思考再三,脱下我的棉军装,递给了小兵。他喜出望外,却又不好意思接受。我光着身子对他说:“你想冻死我?!”他才脱下将军服,光着身子抱住我呜咽着说:“这一仗,俺就是死……”我立即捂他的嘴,已经来不及了。那个不吉利的字已经吐出来。我明白他想要说的是:“我绝不会辱没这件棉军装。”我万万没想到,第二天清晨,全连都回来了,小兵却没有回来……非常意外的是,连长把我那件棉袄带了回来。连长告诉我:“这是他在咽气之前自己脱下来的,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只穿着他参军前那件白土布褂子。我们给他裹了一床棉被……我们知道他的意思,所以我给你把棉袄带了回来。”后来,这件棉袄我一直穿到春暖花开时节才脱下来,那已是渡江战役的前夕了。当那天小兵和我的光身子抱在一起的时候,他的体温在我的心里烙下一个原则,那就是:价值的重要标准绝不是物质。所以我才在以后的日子里能够克服物欲、贪婪和虚荣,而安贫乐道。
       1970年大年夜,当著名双簧管演奏家张问仁在黑暗中,把刚刚装完蒸汽水管的我拉进他家里的时候,我被人和火炉的温暖拥抱得一阵眩晕。张先生和我并不相识,可以说对于他,我是个路人,他把一碗饺子和一双筷子塞进我的手中,我迷惘地用泪眼看着他,无法下咽。他把他的双簧管一节一节地接起来,为我演奏起舒伯特的小夜曲来,我很害怕,因为那时演奏外国古典名曲会招来大祸,他安慰我说:“不怕!我已经彻底解放了!他们不会来管我……我得了癌症。”他好像是个胜利者一样,爽朗地笑出声来。第一个饺子好烫!一直烫到我的心里。不久,张问仁先生溘然长逝!听说他经历了那么多难以忍受的痛苦,死后却笑容满面,他在我的心里烙下了一个希望:无论在多么黑暗的时期,名副其实的人并未绝迹。人性并未泯灭。
       1986年夏天,我到莫斯科的第一天就要找玛丽雅·斯米尔诺娃,她是我从未谋面的一位俄罗斯妈妈,50年代有过一些书信来往,后来就中断了联系。这位蜚声全球的电影剧作家、电影《乡村女教师》的作者还活着吗?找到她的时候,她已是个多次病危、年逾八十的老人了。我是在楼梯口看见她的,她叫了一声“白”,立即抱住了我。在她那间小屋里,通过一位很著名的汉学家,我们做了很长的交谈。她把50年代的笔记本拿出来,指给我看,告诉我:“我知道的第一个中国人名就是你呀!我的梦中的儿子!”她告诉我:“儿子!我知道你近30年的遭遇,今天见到你,给我的感觉很好,这是特别让我高兴的。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是我必须面对的,我希望你不要搁笔,要写!最近有些苏联作家感到困惑,不知道写什么。为什么不知道写什么呢?作家有心呀!写自己的心呀!心,很小,但它装着世界、历史和形形色色的人物,是最丰富的啊!儿子!”是的,她说得多么好啊!只要有一颗心,还能没有可写的东西吗!何况我有的是一颗被生活烙了很多很深刻的烙印的心呢!
       1992年冬天,我在巴黎见到了新小说派的鼻祖娜塔莉·萨略特。她已经90多岁了,还在写长篇巨著。她对我说:“欧洲知识分子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活着走过如此漫长的岁月,有过很多猜测。有人说,他们勇敢;有人说,他们懦弱。但是我以为他们智慧。智慧的人有远见卓识,有一颗永不麻木的心。具有长久生命的不是消灭人类文化的力量,正相反,是人类智慧创造的文化结晶,更为长久的是大自然……”
       正因为我这颗柔弱的心被生活烙了很多很深刻的烙印,比大多数人或许要多一些,所以我相信这颗心不会再欺骗我,我的全部微薄的力量都来自我的内心,我今天和以后的一切都是在为心而作,绝不违心而作。心啊!只要我的心还在跳动……
       (郭奕智摘自《文化博览》,刘展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