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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九月的安妮和狗尾花
作者:孙小明

《青年文摘(绿版)》 2005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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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段落寞的日子。每天放学后,他总是一个人踏着秋日的斜阳,绕过学校门前的小山冈,到那边的一条小溪旁去散心。这里的静谧与安然,越发渲染了他内心的惆怅。远处公路上偶尔飞驰过的一辆汽车,会将他的思绪扯向山外喧嚣的世界里。
       他刚刚师专毕业,没能留在县城,却被分到这个偏僻的山村小学。这里的条件之差是他先前所不敢想像的,尽管他已经得到了不少的特殊照顾。
       生活的平淡容易漂洗尽青春的激情,让人流于颓废和平庸——他这样警醒自己,于是便盼着早一天离开这里。直到那个下雨的星期天,一只小狗的闯入才使他的生活起了些微的变化。
       她抱着那只后来被他们唤做安妮的小狗出现在他门口时,雨水正顺着她额前的头发垂落在白皙的脸颊上。她冲他笑笑,脸上的羞赧表明了她心中的慌乱:“你看,我家的母狗下了四个小狗娃,给你一个,做个伴吧!”
       没想到他却拒绝了:“我不喜欢养小动物,你还是送给别人吧!”的确,他连自己的生活都照顾不好,哪里还能庇护起一个弱小的生命?
       她站在门口竟显得有些尴尬,一时不知所措。安妮在她怀里乱拱,水汪汪的眼睛惊恐不安地望着他们,那里面的乞怜隐隐地让他的心动了一下。她伸手捋了捋它灰褐色的绒毛说:“你真够可怜的,刚满月就要离开妈妈,人家还不愿要你。”
       他马上改变了主意:“那……好吧!不过,我不一定能养好,我连自己都养不好呢!”
       “咱们一块儿养啊!”她高兴地抱着安妮从门槛上一蹦,蹦到了屋里,像个孩子。其实她比孩子也大不了多少。她几年前才从这个学校走出去,师范毕业后又主动回到了这里。这些是后来她告诉他的。
       她把安妮递到他怀里,然后从一个食品袋里摸出一个煮熟的鸡蛋,剥开,捻碎,放到他掌心里,让他喂安妮。安妮狼吞虎咽地吃着,连一点碎屑也不放过,吃完了还哼哼唧唧地乱拱,粉红的小舌头在他手掌里舔来舔去,弄得他心里一阵奇痒。临走,她认真交代他,该怎样照顾好安妮的饮食起居,他都一一记下了。
       因为安妮,她有了接触他的理由。常常一下课,她便跑过来,逗安妮玩一会儿。隔不几天,她总要带一些熟鸡蛋或火腿肠送过来,并歪着脑袋告诫他:“你可不要偷吃啊,这些都是小狗的。”但是后来她送来的食物中就多了一些石榴、柿子,还有核桃什么的,他想,这该不会是给小狗的吧?第二天她打趣他:“怎么小狗把石榴也吃光了?”
       因为安妮,她开始手把手地教他做饭,“你自己吃倒也罢了,怎么能让安妮跟着你天天吃方便面呢?饥一顿饱一顿的。”托安妮的福,他的饮食也渐渐有了规律。
       安妮在他们的呵护下健康地成长着,到冬天的时候它已经长到半尺高了,灰褐色的毛渐渐变成了黄色。有时候安妮也会在他讲课时偷偷溜进教室,大摇大摆地站到讲台角上,一点也不害臊。孩子们都忍不住笑它。他慌忙把它赶出门外,拍拍它的头,于是安妮很知趣地去找她了。
       不觉间已有好多个星期天没回家了,都是因为安妮的缘故。依然常常去那条小溪边,但有安妮的陪伴,他不再觉得孤独。安妮快乐地在山坡上打着滚儿,安妮的快乐冲淡了他的惆怅。
       放寒假回家的时候,她带着安妮一直送他到公路边。安妮不再像往日那样淘气,它拽着他的裤脚,眼巴巴地挽留他,他心中便生出一些丝丝缕缕的缱绻来。车来了,他拍拍它的头说:“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开学的那天,他刚一下车,就看见安妮箭一样地从远处那个小山冈上冲下来。安妮的个子又长高了许多。它扑到他身上,大口地喘着气,在他身上闻来闻去,粉红的舌头舔湿了他的手掌。突然,它扭头向远处的她跑去,然后又从她那里奔向他。安妮就这样在他们中间来往飞奔,乐此不疲,直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最终走到一起。
       路上,她说:“我给咱们的狗起了个名字。”
       “噢,叫什么?”
       “叫安妮。”
       “怎么起了个洋名字?不行!”
       “我不,我就叫它安妮!不是洋名,它还有姓呢,它姓王,叫王安妮。”说完她就对着安妮大喊一声:“王安妮!”他也随着她喊了一声。
       安妮很快长到了一岁,这时候已经是又一年的秋天了。
       一种无名的小花正开满山野,圆柱形的花序,毛茸茸的像个小棒槌。他一直不知道这种花的名字,但觉得它开在这穷乡僻壤,不染世俗的纤尘,自有一种别致的美。有一天安妮衔了一束这样的花回来。五六朵小花被一根细草茎捆扎在一起,还有一个小纸条,上面写明是送给他的。问起这花的名字,她的回答却让他感到意外:“它叫狗尾花。很难听是吧,可它并不难看啊!”
       他将狗尾花插在空瓶子里,有些失望地说:“玫瑰代表爱情,百合代表纯洁,可是它代表什么呢?”
       “那都是人的规定。其实你心里想什么,它就能代表什么,凭什么只能是玫瑰代表爱情,狗尾花就不能?”
       她自知失言,脸上泛起了红润,逃走了。
       爱情就这么悄没声响地降临了。这时候,安妮充当了他们忠实的信使,它总是在他们中间来往穿梭,传递着小纸条。安妮当然不知道纸条上写些什么,但他和她看了纸条都会爱抚地拍着安妮的小脑袋而眉开眼笑,安妮也会快乐地摇起小尾巴。
       快乐的日子一天天地重复着,他猛然从这种平朴凡俗的快乐里警醒过来,为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流于平庸而痛心疾首,于是刻意地遏制着对她的那份感情。安妮又将她的纸条送过来,然后像往常一样摇着尾巴等待着他的回复,但他迟迟不肯下笔。安妮急得在屋里团团转,终于失望地卧到了门后。
       矛盾夹杂在丝丝缕缕的缠绵里,这段日子他过得并不轻松。
       一转眼安妮就快要两岁了。这一年的暑假,他在县城里见到了昔日的几位同学,如今他们都活得有声有色,浓墨重彩地给他描绘着外面的世界,他的心很快像一张鼓满的帆。
       狗尾花开满山野的九月里,他决定离去。本想悄悄地溜走的,却还是被老师和学生们知道了,一直送他到校门口。只是,他没有看到她和安妮的影子。
       这样也好,若是她带着安妮来送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迈动双脚。
       在那条山路上,他急急地走着,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在绕过那个小山冈时,他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安妮和她就站在小路的另一端。
       安妮见他停下了,冲开她的阻拦,箭一般飞奔而来,咬着他的行李便往回拽。他放下行李,抚摸着安妮的头,劝它回去,但这一次安妮就是不肯听他的。他只好佯装发怒,跺着脚,大声叱责它:“回去,快回去!”安妮被他的叱责弄蒙了,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他勃然大怒,它躲到路边怯怯地望着他,但只要他一转身,安妮马上就会跟过来。
       她在不远的地方大声地呼唤:“安妮,王安妮,快回来!”风把她的声音送过来,他听着却成了另外的一句话:“我爱你,快回来!”他这才恍然大悟:当初她那么固执地叫安妮这个名字,是不是早就隐下了这一层含意?
       安妮听到呼唤,垂头丧气地返了回去。趁这个当儿,他疾速地走到公路边,隐隐地已经看到了缓缓而来的汽车。
       她将一束捆扎好的狗尾花交给安妮,安妮接到任务,兴奋地撒开腿一路狂奔。
       安妮已经看到了汽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也许它太急于抢在他上车之前将礼物交给他了,它横穿公路,径直向他扑去,却没有在意从另一个方向疾驰而来的汽车。他大喊:“安妮,小心……”
       随着一声惨叫,安妮的身体像出膛的子弹飞了出去,滚下了路基。
       他扑过去,抱起安妮,一手托起安妮的下巴,从安妮嘴里渗出的鲜血很快染红了他的手掌,染红了那束狗尾花。
       “安妮,安妮……”她疯一样地跑过来,颤抖的声音里满是恐惧,但除了一声声唤它的名字,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安妮拼了最后一点力气抬眼看了看她,又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看了看他,然后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他们将安妮抬到那个小山冈上,然后坐在它身边,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流泪,直到安妮的身体没有了一丝温度。
       他们将安妮葬在了小山冈上。她说:“天快黑了,你走吧。”“我不走了。”他吸溜了一下鼻子,又补充说:“我再也不走了!”
       后来,以及后来的后来,在每个狗尾花漫山遍野开放的季节,他和她总会采来一大束狗尾花,放在安妮坟前。在他们的身旁,另一只名叫王安妮的小狗,正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快乐地摇着小尾巴。
       (高玉峰摘自《漂流瓶》2005年4月下半月刊,安玉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