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事]30年代的“白银风潮”始末
作者:[美]霍 塞
《中外书摘》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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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节选自美国记者霍塞(Ernest O. Hauser)所著《出卖上海滩》。这部书记述了上海自开埠以来,直到1937年淞沪抗战爆发、外国侨民撤离为止的近百年上海发展史。作者长期生活在上海,对他所叙述的对象比较熟悉,所以他笔下出现的人物、场景、故事等常具有独特的视角,既有历史研究的严谨态度,又有纪实报道生动有趣的风格。此书1940年在纽约出版以来,多次重印,被视为研究上海中外通商史的重要文献。
上海之战告终之后,宋子文着手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改组金融制度。混乱的金融状况已经使历代的大班们对之非常烦恼,已使上海的商业受到不少的障碍。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个混乱的情形有一天可以终止,而上海也能有一天像别国一般只用简单的大洋和角子。这真是一件十分艰巨的工作,中国惟有一个人能担得起,他就是宋子文。
他所用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废止银两。以前,中国市场上所通用的银两,其种类不下数百种之多,它们的大小和分量也种种不一,各不相同。但这总还是彼此之间互相授受的一种实物,而最坏者则是大交易中所用的银子,在实际上并没有这件东西,不过是一张代表它的纸罢了。它并不是一种货币,而是纹银的一种分量。它的价值也和真的银子时有上落。大概地说起来,当时的所谓1两纹银约等于美金6角3分。但因它的价值常有上落,故而在折合的时候极为不便,并且也因此使它成为一种投机的目标。就是在中国的内地,使用的时节也十分不便。其时内地还是通用钱文,是一种外圆内有方孔的铜钱。每1两银子约可兑换铜钱1100文,而这铜钱方是中国民间的真正通货。
在这两种传统的货币之外,早年的西班牙商人曾把一种本洋(即西班牙银币,时人称为本洋)带进了中国的南部。英国人最初在广州做生意的时候,他们所收到的货款就是这种本洋。太平军战事之后,外国人的商业逐渐发达,市上的本洋便觉不敷应用,于是墨西哥银币,即鹰洋,亦称英洋,便又流通于中国。其时,菲律宾群岛还是西班牙的属地,而且由墨西哥所管辖,因此,鹰洋流到中国来,并不奇怪。
鹰洋,它的价值每元约值0.45美金,乃是早年世界各地流通最广的一种通货,南北美洲、太平洋中的群岛、日本和中国都通行这种银币。第一次欧战时,流通于中国的有五千余万元之多。在中国,凡是现款的交易,都用这种鹰洋付价。它的价值比l两银子约低1/3,但使用时则比银两便利许多。
这种货币没有被人利用为投机之可能,但伪造者则很多,加以中国各省也已自铸了不少种和鹰洋大小分量相同的龙洋,这使伪造者更加易于仿铸。而且作伪的方法层出不穷,有些是整个伪造的,有些则把真币挖心灌铅或挫边。
上海之战的一年之后,宋子文即废除了银两,改用一种标准国币。它的大小和分量大致和中国以前所通用的龙洋相同。它的正面是孙中山先生的肖像,背面则是一只帆船。这种国币只限于上海的中央造币厂可以造铸。那时节,我们在上海的马路上常可以看到中央造币厂的装甲卡车满载了这种国币送到中央银行去。
中国民众所承认的惟一通货其实只有银子。上海的中外银行虽也发行了3.5亿元的钞票,在使用上果然已很便利,但其实并不是“真的”货币。各发行的银行,在名义上都须存储价值相等的银子作为准备金。上海的外国人偶尔到郊外的乡下去游玩时,都需带了现洋前去,钞票在那些地方是不能通用的。这比数千年前外国人到乡下去打野鸭时可以用签字纸向乡下人买东西的情形,真不免有些今不如昔之感了。
上海的各银行里边都有专司点验银币的职员。他们能将大把的银币丁丁当当地从右手丢到左手,随点随验,能在一瞬间或声响之间即辨出它们的真伪。他们点验时的迅捷和准确可以使旁观的人十分惊异。他们终日所看见的尽是银币,而不知这件东西不久之后竟会价值狂涨,使上海人又遇到一次投机狂潮。
在以上的20年中,自从革命之后,中国的现银已逐渐地流入上海租界。这时节则更加厉害,中国的全部现银差不多已尽在上海。20年的混乱局面已使中国内地的金融制度完全受到破坏,现银完全流出。将近破产的农民已没有了现钱可以付他们的租税。田主极尽其能力剥削农民,而军阀则极尽其能力剥削田主。有些地方的钱粮竟已预征到了下一世纪。他们不得已只好出重利去借来缴付,所以大家简直都已分文无余。
现银早已由乡间流入城市,由内地的城市流到沿扬子江各地,再由这些地方渐渐地流入上海。在上海之战以后,上海的存银数额更加巨大。中国共有4亿人民,而上海则不过400万人民。因此,内地是一天穷困一天,而上海则一天富裕一天。
现银依旧不断地流进来,每年有数千万两之多。第一次欧战之后上海有存银4000万元,1931年增加到2.66亿元,1934年的春天则更增加到了6亿元。而且流进来的还是源源不绝。这些银子都是闲置在各银行的库房里边,有一部分确也被运用到实业里边去,但几个转手之后,又依旧回到了银行。
这时,上海的存银之多为世界各地之冠。上海果然是富裕了,但中国内地则困苦不堪。黄浦滩是富裕了,而黄浦滩乃是中国的门面,乃是全世界所能看见的,以致各国都还因而觉得十分奇怪,以为在全世界不景气的时节,何以中国反而一点不受影响。中国的金融是以黄浦滩的存银为基础的,而现在黄浦滩的存银之多已经远过其所需。因为世界市场的银价正在逐步低落之中,于是中国的物价逐渐上涨,故而在世界各处都因不景气的笼罩而商业衰落的时节,中国的商业倒颇为发达。
既而,华盛顿方面采取了一种新的动作,这使上海的黄浦滩也发生了一次巨大的震动。美国和日本、英国都已把币值减低。美国为了充实它的国库,特在世界各地购买银子。它声言将以规定的价格买进,直到金银的准备达到某种比率为止。它预算再需买进13亿盎司的银子,而这时上海的银行里边倒有着4亿盎司。
在伦敦和纽约的银市里边银价渐渐地上涨了,渐渐地竟至有涨无跌的地步。上海的银行家每天看着这种上涨的行情,心里不免动了种种的打算。在美元和英镑贬值之下,上海存银的价值在无形之间已比以前高起了许多,而因华盛顿之不断地收买,银价还在那里涨上去。这当然使上海的银行家萌动了他们的打算。
上海的银行家一面看看每天国外的银子行市,一面看看自己行中库里边的存银,拿起算盘来算算,觉得这批银子在上海的价值未免低了一些。他们拿起一块雪亮的银币来看看,这在上海的所值是1元,但如果照伦敦或纽约的银价计算起来呢?他们再把算盘拨几下,它的价值竟变成了1.1元。
换句话说,这批银子如若到了外国,则一转手之间即可以获得10%的利益。这是一个绝妙的机会啊!上海的银行家当然是不肯放过的。何况他们是能够自由行动的,即使南京政府表示反对,也阻止不了他们的自由。他们的头顶上有外国旗保护着他们,可以使他们不受中国当局的干涉。
中国的银行家把库里的存银一批一批地装到外国去,很容易地得到了他们的利润,一无困难,二无危险,世上再也没有比这个更为稳妥便当的买卖。他们不断地把存银运出去,外国大班们看了眼红起来,也照样行事。
这真是一个很奇怪的局面。在以上的20年中,上海差不多就等于是一个中国的总银库,存着大部分的中国银子。因为大家都认为上海租界是一个安全之区,所以大地主、内地钱庄、富翁、印子钱老板、军阀们,都把他们的银子尽量地运到租界里边来存放;而上海的大班们则以保护人的资格,保管着它。他们也就等于是一个保管人。但是现在这批银子已经渐渐地失踪了。上海的存银一天少于一天,不过上海的银行家则已经从这里边获得了很大的利润。
世界市场上,银价依旧向上高涨。美国依旧在那里放价收买,黄浦滩的银行则在那里卖出去。他们终日顾着买卖银子,连一向所经营的棉织品、机器、丝、茶、煤、皮革,都一概丢于脑后了。银价依旧一天一天地上涨。上海先生们尽量收罗了卖到外国去。
上海又发生了一次商业上的狂潮。
上海已经笼罩上一层银色的厚幕。在霞飞路上的跳舞场里边,到了夜半过后的时候,上海先生会向陪坐的舞女道一声歉,走到电话处去打一个电话给他的经纪人,问一问当天的银市行情,关照他如果行情又比昨天好一些,可以再卖出一些,然后再回到自己的桌旁。倘若市面不很好,他便会叫西崽开一瓶香槟来遣闷;如若行情很好,他也叫西崽开一瓶香槟来庆祝一下子。不论在公事房中或在玩笑场中,他们的脑筋里边盘旋着的无非是银子、银子。
上海先生们抹抹他们额上的汗,因为天气已经很热了。他们已抛弃了原有的事业,抛弃了日常应该料理的函件,抛弃了一切的朋友,终日所想到的无非是银子。他们所做的银子买卖,数额已经非常之巨大,危险也因而非常之巨大。银价确是依旧在涨上去,但它能永远地上涨吗?也许明天的行情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卦,上海先生们因此也极其担心。好在这时的银价还在涨上去,暂时还没有低落的趋势。
中国政府十分忧虑地旁观着。这个现象如若听任长此下去,则不久之后,中国的存银即可以完全罄净,中国的经济系统即可以完全倾覆。到这时为止,从上海所流出的现银已不在少数,然而中国政府这一次竟没有能够做应变的举措。加之这时中国的财政部长又刚巧换了人,已经由孔祥熙继任。
孔氏也知道这在中国是一种巨大的危机。中国是一个银本位国家,现在上海先生们竟把银子也如同别的中国物产一般大批地运出去,这将使中国的金融濒于破产之境。
中国的财政部下了一道命令:“外汇从即日起禁止买卖。”这是孔部长所拟的一种禁止现银外运的办法。……
后来,南京政府眼看着1/4的中国存银已经外流,知道不能再坐视下去,于是即在1934年的10月15日下了一道命令说:“银价已在它和物价的关系上涨得过了分,国民政府为了保护本国的金融起见,从10月15日为始将征收银子的出口税如下……”当时所定的税率是10%。此外,再须加上一种中外银价差异上的平衡税。
……白银的出口在表面上是被阻止了,但私运是无疑地免不了的。这时的银价仍在上涨,仍有迅速获利的机会,所以私运的人日见其多。到了年终时,上海的6亿元存银已经减为3.5亿元了。
白银狂潮已成过去了,做这买卖的人巨利也赚到了腰包里了。不过中国的金融则已受到了巨大的损害。银币的价值一天低落一天,而通货膨胀所应有的后果也一一地显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