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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死刑令今天下达(小说)
作者:张笑天

《中外书摘》 2006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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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缕朦胧的白光撕破黑沉沉的夜暗斜到监舍的灰墙上,又迎来一个可能属于我的最后一个黎明。上诉随时有可能被驳回,那就是终结生命的时刻,像是画上一个休止符那样简单。那就永远沉沦到万劫不复的黑暗中了,当你不得不面对它的时候,你才会感受到恐怖的战栗。死亡这个词语,过去尽管不算陌生,却毕竟不是感同身受。自从半个月前市中级法院一审宣判我死刑以后,死亡的概念不再是概念,而是实实在在的存在了。
       我主管公检法的时候,不止一次地随同押送犯人的执法人员到过刑场,我那时是监督者、领导者,在我面前的那些猥琐的罪犯不过是社会的渣滓,我从没想到过他们濒临死亡时的感受。吓得屎尿屙一裤子的软蛋也好,梗着脖子叫嚣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也罢,统统是健康社会的垃圾,谁会同情。当闷哑的枪声响过,罪囚一个跟头掀翻在地时,你只会感到恶心,他们临刑前痛哭流涕的忏悔、对亲人的依恋、对生的渴求,我统统视为不值一文的动物性的本能。
       天呐,做梦也不会想到,有那么一天,自己将成为绑赴刑场被人视为渣滓的死刑犯。我与那些杀人犯、抢劫犯、强奸犯、拐卖妇女儿童犯、贩毒犯们有本质区别吗?一想到这里,心里就像有千万条小虫在啃噬着,我无论如何是不该与他们划等号的。我至少为党和国家做了很多有益的事,二十年来这座城市的每一次闪光、每一次辉煌都与我的名字相连,报纸上有过这样的褒奖,说我是街道社区老头老太太们心目中的偶像,须知最难伺候、最爱挑剔和嚼舌头的就是这些人,受他们拥护,这容易吗?当然,一旦沦为阶下囚,这一切光环都变成讽刺了,对减罪毫无意义,胜者王侯败者贼。
       人对生的留恋,只有在行将就木时才更强烈,疾病夺生,那是自然规律,没有办法的事,但当你的生命将被某种强制力量强行剥夺时,你总会心有不甘,总会心存侥幸,总会希望出现奇迹。我的生命轨迹会有奇迹出现吗?答案本来应当是肯定的。
       商学俭不可能不来救我,他和我都明白,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从我被“双规”那一天起,即使在沉沉的暗夜中,我也看得见他那双睿智的眼睛,那双眼睛深不可测的海洋里,是我的引航灯塔,是希望所在,使我有临危不惧的从容。哪怕是市中院居然敢逞能判我极刑,我都没有绝望,在法庭上我反倒淡泊地一笑,这面对死亡的平和心态连我自己都很欣赏,这风度当然来自商学俭那泰山倾而不惊的一双眼睛。
       走廊里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黑暗中的寂静,听脚步声不止一个人,这有点不寻常,大清早的,只有执行死刑令才这么打破常规。脚步声中止在我的牢门前,我从床上坐起来。铁门丁当作响地打开了,我认出最先踏进牢房的那个天生有一副笑面的白脸法官,我的心咯噔一下,不祥之兆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难道是……吊得高高的那盏只有十瓦的萤火虫般的灯泡亮了,法官那张不是笑也像笑的脸对着我,例行公事地向我宣布,我的上诉驳回来了,维持原判,为终审判决。然后合上只有一页纸的硬壳公文夹,转过身迈着机械的步子走了。哈,通向地狱的通行证就这么平淡无奇地下达了,像通知犯人开早饭。
       我惊讶自己的镇静,我有点怀疑这宣告的真伪。如果是这么个结果,也应当是我先于法官知道。上次一审的直判结果,我就是在他们组成合议庭之前得到消息的,这当然是商学俭的作用,他自己用不着抛头露面,就能巧妙地把信息传递过来,以至于他们在法庭上将宣判书一念完,我就把准备好的上诉书呈递上去了,弄得法官和公诉人措手不及,着实有几分尴尬。这次终审判决怎么反倒连风吹草动都没有呢?
       按照我处事的原则,我先往最坏处想。是商学俭“捞”我归于失败,还是根本没有鼎力,只是虚应故事?更糟糕的是他自己也掉进去了,自顾不暇,那将是最恐怖的了。除非是他自身不保,他不可能放弃我,记得我被省纪委“双规”那天,他和省纪委书记一起向我交代政策,中间纪委书记上厕所时,他悄声对我说,有两条可保无虞,一是咬紧牙关,别胡说八道;二是好汉做事好汉当。他说,即使到了上断头台那天,只要还没人头落地,他都有办法把我从阎王爷手中拉回来。我感动、我深信不疑,作为市委书记的他,有这个权威,有这个能量,也有这个义务,无论为朋友还是为自己,他都只有一种选择。
       是呀,我与商学俭是什么关系?好比车之两轮、鸟之双翼,是轮流照亮这座城市的太阳和月亮,这虽是见诸报端有吹捧之嫌的溢美之词,毕竟也道出了一点真谛。我与商学俭是同年、同学、同乡,又是同事,我们是手牵着手从家乡的小学走入镇里的初中,再考入县城高中,直至联袂进入省城最负盛名的名牌大学。毕业时正值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年代,又一起下放到军垦连队去当兵,后来回城当了中学教员,八十年代,从知识分子当中选拔后备干部的热潮中,我们又脚前脚后地进了市委大院,由科长而处长,都是比着肩儿过来的,他放下去当县委副书记,我则当副县长,他升任市委副书记,我也当上了副市长。从情感上讲,我们两家也是走动得很勤的,他儿子和我女儿先后去了美国自费留学,他给儿子寄东西从来都是双份的,我每到年终岁尾给孩子准备学费,也从来是不分彼此,两家到了难分你我的地步,很多同事把我们这对搭档传为政界美谈。
       天有不测风云,我被一个房地产开发商牵连,马失前蹄了。我知道商学俭会“捞”我,根本不用嘱托。怎么理解他说的好汉做事好汉当?什么叫不能胡说八道?这是心照不宣的。小时候我们在家乡涨水的小河里洗澡,我被急流卷入深潭,商学俭跳下去救我,我出于求生的本能,死死地抱住他的腰不肯放手,结果把他也拖到了水底,差点一起淹死,商学俭当时拼命捏我的鼻子让我灌饱了肚子,直到把我呛昏了,才拖死狗一样把我拖到沙滩上,骑在我身上压出了肚子里的水。我总算逃过了一劫。事后我怪他狠心把我灌了一肚子浑水,呛昏了我,他有一套独到的理论,他说凡是垂死的人,必定失去理智,出于求生本能,有把别人拖到同归于尽地步的危险,所以救援之道是首先击昏他、灌蒙他,这才不至于当陪葬。今天想起来,我现在的情形不是很相像吗?我很快从胡思乱想中自拔了,我找到了证据,他不但没有险情,而且春风得意。看守送来了今天的晨报,头版有商学俭的大幅照片,那是标榜他亲民形象的作品,商学俭穿着早已不时髦的军大衣,年关时下到下岗工人家中送米面,面带微笑,与工人握手,例行公事又似平和亲切,这也是我从前并不陌生的功课。这样看来,他“这一步”走上去了!这不,报道中,他官衔前面那个“副”字不见了,他已经是这个市的市委书记了。我为他高兴吗?是的,他爬得越高,越树大根深,树大则树阴广阔,躲在树下才好乘凉。当然也难免心头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从小一起并肩走过来、一同进退的伙伴如今可是霄壤之别了,一个大红大紫,一个成了待决死囚。我现在已经是一只脚踏进地狱的人了,他伸出救援之手对他来说还有危险吗?他害怕把他这个送殡的也一起埋葬了吗?
       我的机会实在有限了,抓不住就是死,抓住就是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我都不能放弃这最后一线希望。我大声呼叫看守,要求马上见商学俭。看守们一定以为我疯了,死到临头还想见市委书记,这不太可笑了吗?他们理所当然地不予理睬,我扯破了喉咙骂街也没有用。
       一沓纸、一枝笔摆到了桌上,他们说现在讲人道了,准许我给亲人留言,想写忏悔书也有足够的纸张。我愣了好一会儿,真的抓起那枝很老旧的自来水笔,遗嘱什么的写不写无关紧要,我必须给商学俭写上几个字,要言简意赅,要写得入骨三分,别人看不懂,他一看就懂才行。他这时候不来救我,我不能不疑心他是希望我速死了,我一死,这张嘴就永远封住了,他也就永远睡得香甜了。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我自己先吓了一跳,他有这么坏吗?小时候游泳遇险的经验难道是人生的借鉴吗?任何救人者都不会甘心被人拖下水的,商学俭有两种可能,一是无力施援、爱莫能助,一是只要一出手,便有同归于尽的危险,便索性无动作。如是前一种尚可原谅,如是后者,便太不够朋友了,他难道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了吗?什么叫一损俱损,还不是因为他与我是半斤八两!
       我一直没有咬他,也真的没想咬他,天塌下来我一个人顶着就是了,我宁可在监牢里度过余生,用我的苦难换取他的荣华富贵,这我都认了。只求他对我好、对我的妻子儿女好,我又何必拉一个陪绑垫背的呢?更何况我也有私心,只要他不倒,我就多一分希望,他倒了,谁还来救我!
       如果是一般的案情,我可以耐心地等,可我是站在地狱走廊里呀!我用过各种各样的笔,毛笔、自来水笔、圆珠笔,任何笔都没有今天这枝笔这么滞涩、这么沉重、这么不听使唤,而且越用力越不下水,左右甩了一下,竟漏下一大摊碳素墨水,我愕然地望着在白纸上浸润蔓延的污迹,不由得想起自己,我的人品、人生,此时像不像这混沌一片污秽的纸?我恼恨地摔了笔,暴怒地喊着商学俭的名字,天晓得我哪根神经出了毛病,我竟吼出了这样一句:别以为我死了就灭口了,我还没死呢,还来得及!
       这话吓了我自己一跳。听上去像是失去理智的胡言乱语,不正是这深藏在内心深处涌动的炽热岩浆的喷发吗?我干吗这样委屈地、忍气吞声地替别人去死?是的,我索贿受贿的数额之大足以让我死两回,但我也明白,一旦我有立功表现,那我也可能免死,我只要想立功,就一定是个让世人瞠目结舌的大功。我这人讲义气,却并不傻,我愿为朋友两肋插刀,却不甘心为人愚弄,当不明不白的屈死鬼。我多么希望我看作是生死之交的商学俭不是落井下石的人啊!
       是我一骂骂出结果了吗?奇迹发生了,很快传来了消息,说市委书记商学俭马上会来见我。像一只漏气的气球,尽管边吹边漏气,不断地在瘪下去,可这消息如同又打了一股气进去,我那四处渗漏的心又鼓胀起来。
       时间在艰涩地消磨着,对于一个已经下达了死刑令的人来说,我的生命是以分和秒来计算的。我木然地站在窗前,监狱外面的农贸市场又苏醒了,一片嘈杂的市声,那些为生计奔波操劳的小人物早出晚归,过年能吃上一顿肉馅饺子就知足了,我小时候又何尝不是如此?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过年,就盼能吃上一顿酸菜馅饺子,分两个冻梨、一捧花生,那时感到很满足。这种日子远去了,离我太远了。现在过大年,每天犯愁的是不知道想吃什么,人已经到了没有盼头的地步了,没有盼头的日子也是一种痛苦。
       现在,我倒重新有了强烈的期盼了,那是生的留恋,如果让我活,哪怕再回到衣食不周的童年,哪怕像乡下一个普通农夫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脸朝黄土背朝天,我也乐意,村干部欺负我,我都不会告状。不再有非分之想。可惜呀,这期望,对我来说都太奢侈了。也许,明天早上,所有的电视频道、电台、报纸都在热炒本市一个最高级别贪官被执行死刑的新闻,如果采用本省首例注射毒剂的执行手段,那将更为轰动,给我一次最强劲、最后在媒体里热卖的余荣,而后永远销声匿迹,像一粒飘过人世间的灰尘。
       商学俭始终没有出现,倒是我的律师来了。他是年过花甲的老资格律师,曾经因为职业选择的失误,当了右派,那年月为阶级敌人辩护的职业本来可笑,立场何在?同情敌人且为之张目,你不是敌人谁是?七十年代末期,我帮他改正,帮他重新归队,他一直视我为恩人,后来成了本事顶天立地的大律师,绰号“施洋大律师”。也许因为这点渊源,他甘冒风险,自愿无报酬地为我出庭辩护,他其实也知道自己无力回天,也许是尽尽良心的义务吧。
       他见我仍穿着睡衣傻站着,就催我快换衣服,我明白了。我历来要面子,我曾对他说过,即使有一天上刑场,也要西装革履、领带打得漂漂亮亮地去伏法。他这一催促,我的头嗡的一下,这一刻,我的心仿佛被人摘走了,整个人也仿佛蒸发了,我意识到,死亡的瞬间来到了。也就是说,商学俭并没有任何动作,抑或是虽有动作也终未能力挽狂澜。我仍不甘心,我请律师出面再争取一点时间,我必须等等商学俭的消息。
       我的律师眼里划过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怜悯,甚至可以理解为揶揄,他叹息着说,早走一分钟,就早一分钟解脱,大家都解脱了。我心头一震,这是什么意思,他嘲笑我徒劳吗,还是认为我直到最后也没有看透人世间的冷暖炎凉?霎时我全明白了,为什么要说大家都解脱了?大家是什么概念?除了我还有谁?当然是商学俭,我一死,自然永不会再开口,他自然也就永远解脱了。我的生命的构成居然关系着另外一个生命的安危,我从来没料到我会这样举足轻重。这样看来,他的“捞救”只不过是绑在牛角前的一束青草而已,让我永远感激他的赐予,又永远得不到那束青草。他不这样稳住我,怕我口无遮拦,把他的老底翻出来。
       我变得愤怒了。我可以死,为我的贪欲付出我应付出的代价。但我却不愿当别人的保护伞、替罪羊。你不是想在枪声响起那一刻开始,坐享天下太平吗?你别高兴得太早,我上刑场的前一分钟也来得及办这一切,让你知道该怎样做人,否则你将付出什么代价。
       我看见执行我的人陆续来了,看见律师在与我谈话,那些人便远远地站在走廊里,他们都戴着口罩,像在防“非典”病毒。我拒绝换衣服,同时大喊,我要揭发,我要立功。我问我的律师,总该来得及吧?律师说,那要看重不重要。
       当然重要。别的姑且不论,当初那一笔二百万美元的回扣,可是有他一半呀,不然他的孩子怎能在国外过着阔少的生活?我的律师哑然失笑了,那表情是讥笑又是怜悯,他问我,那笔款子是存在谁名下的?虽是存在我的女儿名下,却是双方共有啊!商学俭当初就说,朋友不分彼此,存谁名下都一样,况且他说别把两个人都捆死了,日后万一有闪失,还有救。律师此时这一提醒,我服输了,他妈的,什么有救,他早打算好了,又要大口大口地吃羊肉,又不沾半点腥膻气。律师说得对,在法律范畴内,商学俭无罪,我理应一个人下地狱。
       我的律师为我做了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看着我穿好衣服,帮我正了正打歪了的领带,低着头走了。
       我下意识地摸摸领结,仪容对于我有什么特别的象征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