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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读]读书这么好的事
作者:张新颖

《青年文摘(绿版)》 2004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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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
       如果有人想用很小的空间,譬如一间屋子,来最大限度地容纳悠久浩瀚的人类精神的历史,那他大概可以想出这么一个办法:为这间屋子精心挑选书籍。
       不过,把书放在自己的屋子里,并不等于拥有了这些书。拥有一本书的真正意思是:阅读它,通过阅读使书的内涵进入自己的精神和心灵。
       所以,如果一个人想用很小的空间,来最大限度地容纳悠久浩瀚的人类精神的历史,他有一个比屋子更好的放书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他自己的精神和心灵空间。
       而一个人的心灵有多大呢?在有的人那里,它很小,小得只能装下一点点东西,我们会感受到这样的心灵很贫乏,比起来,我们当然更愿意看到那些巨大而丰富的心灵,在这样的心灵里面,我们能够深刻感受到人类精神的悠久浩瀚。
       德国伟大的作家歌德曾经在书信里说:“我要像《古兰经》里的摩西那样祈祷:主啊,给我狭窄的胸以空间。”冯至在著名的《十四行集》里,把这句话改成了两行诗:“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
       谁不追求精神和心灵空间的扩展呢?可是,怎样才能使个人的狭窄的心逐渐变大,变得丰富多彩,变成一个大的心灵宇宙?
       读书是特别重要的一条途径。
       因为读书,一个人的心灵空间开始扩大。这是一个奇妙的过程:书中的智慧,通过你的眼睛成为可见的,然后经过感觉的门廊,经过想像力的天井,进入你心灵的空间。这也将是一个没有止境的漫长过程,心灵空间的拓展是没有尽头的。
       2.书中的恒星
       读书的快乐,一种情形是,从头读到尾,一路无阻滞,轻轻松松,舒心畅快。另一种情形,则是克服障碍和困难之后获得的。
       有的人用于阅读的时间也不算太少,譬如他每天要看好几份报纸,要到网上浏览各种各样的文字,还关注流行的作品,不仅知道谁是现在最受欢迎的作家,而且追踪阅读他的新作。时间长了,这样的阅读习惯也就养成了,这不就是读书吗?
       但是,对于真正意义上的阅读来说,这是远远不够的。不仅如此,这样的阅读习惯,还可能是一种坏的阅读习惯,因为这样的习惯把一些具有重要价值的书籍——经典著作,不经意地排除在阅读视野之外。在当代的书里面,价值的差别常常也是非常明显的。
       如果因为困难而放弃了某种具有重要价值的阅读,那也就放弃了有可能从这些书中获得的更高、更大、更深的快乐。从不用费力气的阅读中获得的常常是贫瘠的快乐,沉湎其中就很容易丢失了再鼓一些勇气、再专心一点就可能获得的那种更高的快乐。人应该去追求“高卓的乐趣”。
       极少数的伟大的书可以被称为“书的书”,它们是无以计数的书的中心,是书中的恒星。许许多多的书围绕着它们,吸取它们的光辉和热量,共同构成了人类精神的浩瀚星空。这些书是真正原创性的,对其他的书和人的精神生活产生了深刻、广泛和久远的影响。
       在现代中国,鲁迅的著作就是这样的核心书。要理解20世纪的中国,不去理解鲁迅恐怕是不成的。这些“书的书”,数量是有限的,把它们当成必备的知识基础和思想基础,放在较长的时间里来仔细阅读,从实际来看是可行的。大学者陈寅恪小时候去见历史学家夏曾佑,老人对他说:“你能读外国书,很好;我只能读中国书,都读完了,没得读了。”陈寅恪非常惊讶,中国书怎么可能读完呢?过了很多年,等到陈寅恪也老了时,他才明白:中国古书不过是那几十种,是读得完的。
       也就是说,中国古书中的恒星也就几十种,其他的书是以此为基础而成的。是哪几十种?没有留下纪录。学者金克木写文章说,有十部古书是汉代以来的小孩子上学就背诵一大半,一直被人们背诵到19世纪末的,它们是:《》、《》、《》、《春秋左传》、《礼记》、《论语》、《孟子》、《老子》、《庄子》。若不读好这十部书,唐朝的韩愈、宋朝的朱熹、明朝的王守仁的书都无法读,连《镜花缘》、《红楼梦》、《西游记》、《牡丹亭》里许多地方的词句和用意也难于体会。再往下,史书读《史记》、文学书读《文选》。一部书通读了、读通了,接下去越来越容易,并不那么可怕。想要了解西方文化,必须得有《圣经》的知识,如果没有这个知识就无法读懂公元以后的书。要理解伊斯兰教世界的书,第一重要的是《古兰经》。西方文学茫无边际,但有几个文学家的书是不能不读一点的:荷马、但丁、莎士比亚、歌德、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再加上一部《堂·吉诃德》。不要满足于这些书的提要和评论,要读这些书本身。
       3.“世界上有那么多我不要看的书”
       有人读了一辈子书,与书打了一辈子交道,和书之间的关系不能说不好,可是这种好,一直停留在普通关系的阶段,友好,礼貌,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他们终其一生也没有体会到和书之间的爱的关系。
       什么是爱?爱是一种特殊的亲密的感情,美妙的关系。
       德国现代思想家瓦尔特·本雅明是个一生都与书处在亲密和美妙关系中的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从来不是在阅读书籍,而是住在书里面。他曾经这样描述过自己童年时的阅读情形:“整整一个星期你沉浸在书籍柔软的纸页里,那些文字就像秘密地重重叠叠一刻不停地环绕着你飞舞的雪花,你带着无限的信任走进去。孩子总是沿着半隐藏的途径寻找自己的道路,对于他来讲,书中英雄的历险甚至可以在旋转的字母里呈现,就像飞舞的雪花里隐藏的人物和故事。他被书中人物的命运深深地感动了,从床上起来时,他被阅读的大雪覆盖得异常苍白。”
       70年代的时候,当代大学者钱钟书和妻子杨绛下放到河南的一个地方劳动。有一天,杨绛指着窝棚说:“给咱们这样一个窝棚,咱们就住下,行吗?”
       钱钟书认真想了一下,说:“没有书。”
       物质享受可以不要,但没有书,却不好过日子。
       然而就是像钱钟书这样一个嗜书如命的人,却也有很多书不要看。他到美国访问时,去参观国会图书馆,图书馆里的人很为所藏的大量图书而骄傲,不禁有得意的神色,同去参观的人也都不停地惊叹,只有钱钟书一个人默不作声。图书馆里的人问他有什么观感,他忍不住笑着说:“我也充满了惊奇,惊奇世界上有那么多我所不要看的书!”
       这不仅是风趣。不但客观上人不可能读完所有的书,主观上,人也应该为自己设立一个不滥读的原则。钱钟书读书那么广博繁杂,尚且有许多书不要看,我们也不能不对自己的阅读加以限制,要有选择的意识。
       人常说,要多读书。但这并不是说读得越多越好。
       人还常说,要多读好书。这就涉及到书的质量和价值,人的精力和时间没有必要耗费在质量低劣、没有价值的书上。
       我们总是会碰到这样的人,书读得很多,但其实读得很差;有的人书读得不怎么样,却书呆子气十足。法国思想家蒙田说:“初学者的无知是获得知识以前的无知,而博学者的无知是获得知识以后的无知。”英国诗人蒲柏把第二种人称为读书很多的傻瓜。
       想通了这个道理,也就明白,不仅对于钱钟书来说,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书不要看,其实每一个读书人也同样应该说:“世界上有那么多我不要看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