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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在母亲常香玉最后的岁月里学戏
作者:常如玉 凤 凰

《青年文摘(绿版)》 2004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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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戏比天大”,这是我的母亲常香玉经常说的一句话。1923年,我母亲出生在河南省巩县(今巩义市)一个艺人家庭,在9岁时,母亲就开始学戏。从步入舞台开始,母亲在长达70多年的艺术人生中,先后演出剧目100多部,代表作《花木兰》、《白蛇传》等久演不衰。母亲自创常派新腔,字正腔圆,运气酣畅,其以声绘情、以情带声、多彩多姿、雅俗共赏的常派艺术深得人民喜爱。
       作为母亲最小的女儿,我在长相和声音上都和母亲极其相似,因此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成了母亲选定的常派豫剧继承人。母亲对我循循善诱,希望我跟她学戏。然而,从小形成的对豫剧排斥的心理,让我和母亲之间出现了隔阂,而且不愿意学戏的我还和母亲闹僵留学美国,和母亲一疏远就是l8年。最终,还是母亲对豫剧事业执著的追求感化了我。18年后,当我回到母亲身边,享受着那弥足珍贵的母女之情,争分夺秒跟母亲学习豫剧,期待继承她的常派唱腔时,母亲却过早地离开了我们。
       拒绝学戏,我被母亲逐出家门
       母亲本名叫张妙龄,因为族长觉得家族中出了个唱戏的丢人,不准她姓张,后来遇到她的义父,开始姓常。母亲出身贫寒,为了躲过被卖做童养媳的命运,只能跟着祖父学戏。倔强的母亲,咬牙顶住了学戏过程中近乎残忍的磨练,13岁便成主演,名满开封。后来母亲遇到了父亲陈宪章,他们冲破万难走到一起后,父亲便放弃自己的事业,照顾和帮助母亲,专心为母亲的事业奔波。
       从懂事起,我就知道自己的母亲和别家孩子的母亲不一样。人们称她是豫剧皇后,每天在全国各地奔波,登台演出,无数人为她痴迷。很多孩子都羡慕我有一个名人妈妈,可在我幼年的生活里,并没有清晰的母爱概念。在我心中,母亲的影子很模糊,她很少在家,大多数时间都在外奔波。在我出生刚一个月的时候,母亲因为要外出演出,强行给我断了奶。即使在家里,母亲也通常是埋头和父亲琢磨戏,把所有心思都放到豫剧事业中。
       
       虽然我也曾为有一个这么伟大的母亲而自豪,然而在母女之情上,幼小的我有时从心底埋怨母亲对我们照顾不周。母亲没有为我梳过头、穿过衣服,看着别的小朋友在妈妈怀里撒娇,我总是含着眼泪偷偷投去嫉妒的目光。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和母亲之间的关系显得那么疏远。那时候我恨豫剧夺走了本应属于我的母爱,天真的我对豫剧有一种本能的排斥。
       可是母亲偏偏选中了我,她觉得我的长相和声音都像极了年轻时的她,是最合适的继承人,总希望有一天我能把常派艺术继承下来,于是很小就开始让我学戏,可是只要母亲叫我学戏,我就跑开,实在跑不掉就敷衍几句。可对艺术如此认真的人怎么能容忍敷衍,慢慢地母亲对我越来越生气,寄予了很高期望的女儿对她毕生心血的抗拒让她很伤心,我们开始有些冲突。后来母亲有意疏远我,不搭理我。
       我越来越不愿意在家多呆,年少的我不甘心被父母约束,外面的世界对我更有吸引力。1973年我到云南参了军,在部队,有些战友知道我是常香玉的女儿,就经常让我表演。拗不过的时候我也随意唱几句,毕竟长期耳濡目染,在非正式场合也能博得不少掌声。一次,部队派了5个战友到河南学习。学习期间,有一次,我带战友到我家吃饭。碗筷饭菜都摆好,人坐齐高高兴兴准备吃饭,我拿起筷子时,随口哼了一句豫剧,没想到我发音不准,被母亲听见了,她立即严肃地对我说:“你唱得不对,站起来重新唱。”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战友们都停下来看着我。我不想在这时和母亲争执,只好老老实实地按照母亲的要求,放下筷子站起来,一直唱到母亲满意为止。母亲对我这种近乎苛刻的要求,让我在战友面前丢尽了颜面,从此,我对母亲怨恨在心。
       1978年,我从部队转业回来,母亲那时在北京,家人都希望我能跟母亲学戏,但我很坚决地拒绝了母亲。父亲为了缓和我们母女的关系,苦口婆心地劝了我很久,我的态度没有改变,脾气倔强、烈性的母亲当时就把我赶出了北京。
       后来,我考取了河南大学艺术系,1982年毕业后我被分配到郑州热电厂子弟小学当了一名音乐教师。家人觉得我长大了,应该懂得母亲的苦心了,就再次劝我跟母亲学戏,并说服母亲原谅我。一次回家时,当母亲提出希望我能和她学习豫剧时,我和几年前一样,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并说:“我的兴趣不在豫剧,我有自己的人生安排。”
       没想到,我这次的决定,彻底伤了母亲的心。母亲愤怒地对我说:“既然你这样坚持,你就不是常家的人,我希望你今后最好少回这个家。”年轻气盛的我也不甘示弱,一赌气,就决定出国。现在想起来,在倔强这一点上,我和母亲是惊人的相似。1985年,30岁的我远渡重洋到美国留学,和母亲彻底决裂,这一走就是17年。
       远渡重洋,仍对豫剧魂牵梦萦
       在美国经过一番打拼,我在洛杉矶创办了自己的贸易公司,生活慢慢安定下来,并和美籍英国人结了婚,生下了女儿Angela Bainer。17年的商海沉浮,虽然很少接触豫剧艺术,但我的心中却很奇怪地牵挂着豫剧,无法忘记。美国有很多华人,节日或其他重要日子会有各种类型的聚会。聚会上,每次我都会因为是常香玉的女儿而备受关注。海外华人,尤其是老一辈,对豫剧的热爱和痴迷程度让我非常惊讶,母亲在他们心中的形象非常完美,甚至寄托了他们对祖国灿烂文化的自豪感。当我被邀请以嫡系真传身份演唱时,我有一种惶恐,我害怕自己玷污了母亲常派豫剧的名声,甚至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好好跟母亲学习,今天在这里给母亲抹黑。
       这样想着,突然间,我似乎明白了母亲。母亲被那么多热心的戏迷热爱着,期望着,身上的压力有多大啊。她不能松懈,要不断创新,每一句唱腔、每一个动作都要追求完美,才对得起热爱她的观众。她不能容忍每一个疏忽和放松,她这样要求自己,对自己选中的继承人自然也必须严格要求。母亲常说:“戏比天大。”她常用这句话提醒自己和她的弟子。母亲把艺术看得比生命还珍贵,然而,中国传统戏曲却遭到年轻一代的漠视,日渐衰退。母亲很痛心,希望能找到接班人,把常派豫剧继承下来,并发扬光大,她认为我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我却死活不肯学,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认可她毕生的心血,该是怎样的打击啊。想到这些,我的心一点一点软了下来。
       2000年我回国照顾重病住院的父亲,父亲为了能在最后时刻看到我们母女亲密的情形,经常有意创造我和母亲呆在一起的机会。父亲临终前,拉着母亲的手说:“小五是咱俩的孩子,你要对小五好一点啊。”坚强的母亲强忍心中的巨大悲痛点了点头,满脸泪珠地和父亲作最后吻别。在场的我和哥哥姐姐哭成一团,这泪水里既有对父亲离去的悲痛,也有对父母几十年恩爱的感动。
       父亲的去世给了我很大的震动。父亲走后,就剩下母亲一人孤苦地演绎着她的戏剧生涯。那段时间,我明显感觉到母亲的苍老。虽然她还是那么倔强,那么严厉,可在我眼里,她却非常的脆弱。我能明显感觉到母亲看我的眼神变得柔和了很多,那时候,我很想尽孝心,我想如果能把母亲一半的豫剧艺术继承下来,比在母亲面前端茶送水这些伺候她的行为更有意义,对于母亲,那才是最大的孝。于是,我决定回国,和大姐常小玉、二姐陈小香一起继承和发展常派艺术。
       2002年5月,我终于下定决心,开始准备学习母亲的戏曲艺术。我对母亲说:“妈妈,我想跟您学戏,您能原谅我吗?”母亲原谅了我,我知道她的心早就为我敞开,只是盼着我开口。
       
       戏比天大,迟来的母女亲情
       两个月后,我从美国启程,回到了母亲身边。
       母亲对我学戏要求十分严格,那时她的身体就不是很好,可只要她还能动,就一定亲临现场指导。一些重要的活动我都是在母亲的陪伴下上场演出的,每次上台前,母亲都会细心地点拨我。母亲是豫剧的革新派,年近80岁的她仍苦心钻研豫剧艺术,她将河北梆子、歌曲、大鼓书、曲艺等姊妹艺术糅进常派艺术中求新求变,亲自帮我修改她过去一些不满意的唱腔。我从头开始学戏有很大的困难,母亲也明白这一点,她对我说:“小五,你就演妈妈的‘两娘’,《红娘》和《杜十娘》的戏。”
       我知道母亲最疼爱我,我遗憾自己年轻的时候太自私、太任性,不能理解母亲和她的艺术,在继承常派艺术问题上伤了她老人家的心,也使我们母女间隔阂了几十年,我为自己以前的不孝而内疚。现在我要珍惜和母亲在一起的每一天,弥补心中的遗憾。每天早上,我会早起,然后钻进母亲的被子里,和母亲依偎在一起,享受着这迟来的母爱。母亲对我的进步颇为满意,我也用自己在艺术院校学到的知识,领悟和总结着常派的艺术。有了豫剧作话题,我和母亲每天有说不完的话。17年的怨气也在这种和谐的氛围中烟消云散。
       我把自己的女儿Angela Bainer也带到母亲身边,给她取了一个中国名字“常馨”。母亲很高兴,因为父亲为母亲取的名字就叫张馨珊。常馨很喜欢也很敬佩外婆,很快就对豫剧来了兴趣,尤其是《花木兰》中《刘大哥讲话》的唱段,一有空就缠着外婆教她。看着祖孙俩在那一字一句、有板有眼地练习,我总是静静地站在一旁,不忍去打破这温馨的一幕。
       可是上天弄人,它不愿给我太多的时间去享受与母亲在一起的时光。2002年12月,母亲突然病重,被确诊为子宫癌晚期。2003年1月病情恶化,我们兄妹轮流在医院陪她。病中的母亲依然乐观,只要我在身边就问我最近学戏的情况。听说我在学最能体现常派艺术的《破洪州》时,母亲很高兴,经常躺在病床上给我一句一句地抠这出戏的唱段。我知道,她依然念念不忘她的豫剧,我告诉自己,每天不间断练习,这是母亲对我的要求。
       母亲常说“戏比天大”,跟母亲学戏的这段日子里,我深刻体会到了这四个字的含义和分量。作为一个演员,只要到了舞台上,自己就是观众的,什么事儿都不如唱戏重要。为了喜爱自己的观众,母亲做任何事情都不敢马虎。在母亲病重的日子里,很多媒体要来采访母亲,虽然母亲在忍受着癌魔的折磨,但每次出现在媒体面前,母亲都是精神抖擞。有一次,中央电视台要采访母亲,约定9点来。母亲因为化疗,头发掉了很多,为了给观众留下良好的印象,母亲那天6点就起来了,让我给她梳了几个小时的头,把那些掉下的白发重新附在头上,母亲不愿意在观众面前留下一点点遗憾。当中央电视台《艺术人生》栏目主持人朱军问母亲最想对观众说的一句话是什么时,母亲不假思索就说:“我要把身体弄健康,再来为大家演唱。”
       悠悠岁月,母亲悲也为戏,乐也为戏,分也为戏,合也为戏。她虽然去了,但她留下的常派豫剧却依然为人们所喜爱。我决心为她的艺术尽我的绵薄之力,完成母亲未竟的事业:在中央电视台教唱豫剧,通过我的解释和演唱,纠正对常派的一些误解。另外,我还要和母亲的学生们一起组织一台常派豫剧晚会,沿着母亲年轻时代走过的足迹,巡回演出。戏比天大,艺无止境,是对母亲81年人生的最好概括,也是她留给社会、留给我们子女的最宝贵的精神财富。我为有这样一个伟大的母亲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