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热读]到天堂去吃鱼
作者:李 靖

《青年文摘(绿版)》 2004年 第07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母亲是我们那一带最有修养的女人。母亲之严厉,父亲之溺爱,母亲的克勤克俭与父亲的享乐奢华,都在不同程度上影响着我们的一生,最明显的,则是体现在他们各自养的两只猫上。
       在少年的记忆中,阿咪是我无法忘怀的一只猫。阿咪是只公猫,一身油亮的皮毛,长得很壮实。阿咪虽然是只公猫,却从不淘气,听话极了。一般的猫小时候都比较调皮,阿咪不这样,就像是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
       阿咪吃饭很有规律,一天只吃一顿,每顿是满满的一碗猪油拌饭。那时候我们家很穷,没有钱给它买鱼吃,母亲又不忍心给它吃白饭,所以就在每天中午的猫饭里拌一匙猪油。晚饭通常是不喂的,母亲说晚上喂饱了猫就不会去抓老鼠。这对猫来说是很委屈了,但是事实上,阿咪的待遇还是远远地高于我。
       你想啊:热热的白米饭拌上猪油,那是多么香啊。这样的饭我是不大能吃到的。阿咪大概也知道这点,从不吵吵闹闹地讨鱼吃。它每次都吃得很知足,埋头一声不响地吃着。如果不小心把饭掉出碗外,阿咪也会把地上的饭先吃掉,然后再吃碗里的。每次都把一碗饭吃得干干净净,不剩一粒。吃完饭,它就坐在母亲身边,陪着母亲。
       母亲患类风湿关节炎,没钱治,手的指关节、脚关节都变形了,但是她坚持每天起床。一天中的许多时候,她坐在我们家园子里,有太阳或是下雨天就坐在园子门口,从不去邻居家闲聊。在午后的时光里,阳光把园子染得金黄,园中的桑树枝繁叶茂,母鸡在桑树下打盹,知了在园外灌木中不停地叫,叫得母亲和阿咪都昏昏欲睡。
       母亲说:“阿咪,去抓只肉猪来。”母亲说的肉猪就是老鼠。
       阿咪听了,忽一下起身,抖擞一下精神,朝母亲看看,不慌不忙地走到厨房屋柱前,双手抱住屋柱,抵开后足,身子弓成一把弓。猛地,它耸起高高的驼峰,同时双手露出锋利的爪子,在屋柱上“沙沙沙”地一阵猛抓。母亲说:“阿咪在起课。”“起课”是金华方言,占卜的意思。阿咪每次去抓老鼠前都要起课,算一算哪儿有老鼠。其实在我现在看来,它这是工其事而先利其器。
       阿咪起完课就出去了。它目标很明确,一般情况下总是直奔离我们家不远的农民家。农民家堆着南瓜、蕃薯、青菜、萝卜等等,有着老鼠一年四季吃不完的粮食。用不了一刻钟,阿咪就带着战利品回来了。阿咪把大老鼠叼到母亲面前邀功,母亲说:“看见了,看见了,”阿咪这才把老鼠拖到一边去,欢天喜地地玩上一阵,而后吃掉。
       在我的所见所闻中,至今为止,还没见过有一只猫像阿咪这样懂事。人说这世界上没有一只猫是不偷腥的,可是我们家阿咪就从不偷腥。我们难得吃鱼,有时候烧好的鱼放在餐桌上,阿咪就坐在餐桌一角,香香的鱼味弥漫了整间屋子,阿咪连看都不看。为了抵御诱人的鱼香,阿咪紧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盹。任何时候,我们都无须为防备阿咪而把鱼藏好。
       我们家有一个远房乡下亲戚,我们叫他爷爷。爷爷孤身一人,以抓黄鳝为生。一般情况下,爷爷半个月进城一次,把抓的黄鳝卖了,到我们家落脚。爷爷在我们家吃了中饭,而后走回乡下去。其实,爷爷到我们家吃饭,并不是为省钱,我想他只是想感受一种亲情,因为他每次都会给我们家带来一些黄鳝。
       我们把黄鳝养在一只小缸里,慢慢吃。对这些黄鳝,阿咪从不生什么非分之想。可是除阿咪外,几乎所有的猫都对这些黄鳝感兴趣。特别是到了晚上,我们得像防贼一样地防着它们。
       小缸放在园门口,在缸盖上面压块石块。可还是防不胜防。
       一天早上起来,缸盖还是被这些馋猫掀掉了,一小缸的黄鳝成了这些馋猫的大餐。当然,被他们吃掉的是小部分,大部分的黄鳝纷纷爬出小缸,各自亡命去了。半缸的黄鳝只剩下几条筷子般粗细的。那些逃生的黄鳝钻进园子里的砖缝间、泥洞里和各个角落,隐藏得干干净净。真是恐怖呀,那么多像蛇一样的黄鳝要是藏在园子里,天暖和了,一条条地钻出来,不活活吓死人呀。
       母亲说:“阿咪,去把黄鳝找回来。”阿咪肯定是听懂了母亲的意思,警犬似地竖起耳朵,蹑手蹑脚、神情警觉地开始在园子里嗅。但见它用爪在一堆碎石间奋力扒,只一会儿,就从泥堆里叼出一条黄鳝来。
       阿咪把黄鳝叼到母亲面前,昂首目视着母亲,目光炯炯有神,一派忠心耿耿向主人邀功的样子。母亲就表扬它,拍拍它脑袋:“阿咪乖,阿咪乖。”
       冻了一个晚上,黄鳝已经冻僵了。母亲一边表扬阿咪一边用火钳把黄鳝夹下,放回小缸。
       阿咪回过身,又跃入园中寻找。多么乖的阿咪啊。我和母亲坐在园子门口,看着阿咪猎犬似地把黄鳝一条一条地从石缝和泥堆里找出来,一条一条地叼到母亲面前。小半天时间,逃掉的黄鳝基本上都被阿咪找了回来。
       为了奖励阿咪,母亲焙了一条黄鳝,碾成粉,给阿咪拌饭。母亲在风炉上焙黄鳝的时候,阿咪坐在风炉边等着,神情又兴奋又有些急不可待,时而仰脸朝母亲叫一声,就像小孩子馋得等不及了似地问:有没有烧好啊?它怎么就知道那铁锅里的黄鳝就是给自己的呢?
       那一条碾成粉的黄鳝阿咪吃了好几顿,每一顿母亲把黄鳝粉往猫饭里拌时,都只放一点儿。可阿咪吃得多香啊,每一次它都把碗舔了又舔,舔得干干净净。吃完了,还高兴得一个劲地在母亲的脚边上蹭来蹭去。
       这就是母亲喂养的猫,它勤劳、诚实,跟我们一样过着艰苦而充实的日子。可惜的是它寿命不长,只活了三岁。在那年的春天里,它死在我怀中。它死的时候非常痛苦,浑身痉挛,口吐白沫,按现在看起来可能是误食吃了鼠药的死老鼠,可当时我什么都不懂。本能地把它放在我的棉被里,我想这样它会舒服一些。但是这一点儿也没能减轻它的痛苦,它在被子里打滚、撕咬,痛苦得无以复加。我又把它抱在怀里,它撕抓我的手臂,我依然紧紧地抱着阿咪,直到它慢慢地停止抽搐,慢慢地停止呼吸,身体变得僵硬。
       按照我们老家的风俗,猫死了要挂在树上。我用畚箕装着阿咪,拎到郊外,把它挂在稻田边的一棵树上。那是一个阴雨天,空中飘着游丝般的细雨。我望着天,天是铅灰色的。那上面有天堂吗?我想有。在我少年的想像中,所谓天堂,就是要什么有什么。既然天堂什么都有,也就一定有鱼了。我轻轻抚摸着吊在树上的阿咪,眼里噙满了泪水,我在心里说:“阿咪,到天堂去吧,到天堂去吃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