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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藏着的故宫
作者:王 戈

《青年文摘(绿版)》 2004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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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宫,5个多世纪的最高权力中心、明清两代皇宫、24个皇帝的起居之地;位列世界五大宫之首的“殿宇之海”,收藏百万件无价之宝的中国古代文化艺术博物馆;明清时代中国文明无价的历史见证
       走进黄圈圈
       传统京剧中有出戏叫《游龙戏凤》,说的是明朝“流氓”皇帝——正德,调戏乡下酒馆“女招待”——李凤姐的故事。皇帝为了不暴露身份,说自己住在北京城的一个“黄圈圈”里。这“黄圈圈”便是用10米多高的宫墙和52米宽的护城河圈出的世界最庞大的宫殿建筑群——紫禁城。
       据说李凤姐终于没有进宫,然而500余年后的我却幸运地闯进了这片皇家禁地,开始了我在“黄圈圈”里的生活。
       占地78万平方米的故宫,以现状论可分为开放区和未开放区。中轴线及两侧的主体建筑早已开放多年,只要买了门票,无论是谁都能尽兴游览。然而,占故宫面积近三分之二的未开放区域,主要是办公室和库房,还一直保持着她500年来的神秘。
       但是这“禁地”对于我们“故宫人”来说,却是分外亲切的,因为这就是我们每日工作、生活的地方。哪座院子春天开的花最美,哪座院子秋天结的枣最甜,哪个屋有领导,哪间房里是专家,都早已烂熟于心。
       可毕竟故宫建筑太庞大,殿宇名称太繁多,对于陌生人是很头疼的事,说来惭愧,第一天上班的我,便在这里迷路了。然而,也正是这一次迷路,成就了我一次难得的经历。
       夜游紫禁城
       那一年夏天,我从学校毕业进故宫,干起了文物展览工作。上班的第一天便赶上了绘画馆的一个紧急展览,为了不影响开展,我们加班加点,从清晨干到闭馆,又从闭馆干到天黑,晚上12点左右就只剩下收尾了。考虑到我是第一天上班,领导不忍心,就放我回家了,而他们仍然留下继续工作。
       8月的夜晚,虽然消了暑热,却还并无凉意。我独自一人离开保和殿西庑的绘画馆,身后的灯光一点点地暗下去,天上没有星和月,四周也没有人和灯,我就这么走进了这陌生而宁静的紫禁城之夜。
       紫禁城夜晚的黑暗,也是有典故的。据《清稗类钞》上说,明代的皇宫原本也有路灯,只是到了大阉魏忠贤专权后,为了便于夜间秘密出入而尽废之。以至于后来“禁门以外,除朝房及各门外,绝无灯,戊夜赴朝,皆暗行而入,相遇非审视不辨。惟亲王有灯引至隆宗、景运二门,军机大臣以角灯入内右门。”我的级别太低,显然享受不了这种待遇,只好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保和殿北有隆宗门,与东面的景运门遥遥相对,两门间宽宽的横街将紫禁城分为了外朝和内廷。北面黑压压的一片宫院尽属内廷,过去都是皇帝和他的“家眷们”住的。
       故宫在夜晚戒备森严,宫院都层层上锁。本来穿内廷,走御花园,就能到北面的神武门,现在却只能西出隆宗门绕道走了(紫禁城四座宫门,南面的午门一闭馆就关了,待工作人员走后,再依次关闭东、西华门,因为和保卫部门打了招呼,所以神武门还可以走)。
       隆宗门以西的地方没有开放,游人是到不了这里的。同事们说,出隆宗门往西是慈宁宫,往北是雨花阁,捋着雨花阁的外墙再往北一直走,就能看见神武门。依他们所说,我先向西走,到了慈宁宫外。这慈宁宫是清代太后、太妃的正宫,规模很大,等级也很高,相当于皇帝的太和殿与皇后的坤宁宫,但夜晚看不清。当年的孝庄皇太后就住在这里。慈宁宫西有寿康宫,寿康宫北有寿安宫,都是太后、太妃们养老的居所。别管是老态龙钟还是风华正茂,只要一旦成了太后、太妃,搬到这里,也就如同到了冷宫。所以,这些或老或不老的女人们,就总得整点“宗教信仰”什么的来打发余生。所以,这周围到处都是佛堂。如:慈宁宫后殿的大佛堂、寿康宫西北的英华殿、慈宁宫东北的雨花阁等等。这雨花阁我是知道的。虽然也不开放,但相当的高,所以在开放区远远就能看见。而且屋顶有四条金龙,分外醒目,只要寻见了它,再往北走就能出宫了。
       然而天实在太黑了,双眼虽然逐渐适应了夜色,但仍看不清3米以外的地方。四周的宫墙又极高,以至于顶端都没入天际,融为一体。我走进了一个夹道,两边的高墙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强势与重压,让夜行的我,从心底生出一种恐惧。虽然正值盛夏,夹道中仍然回响着夜风的呼啸,在自己清晰的脚步声里还时常会夹杂一两声夜鸟的怪叫,使四周的静显出无限的阴森来。每走至拐弯处,我都尽可能地捋着另一侧的墙壁拐个极大的弯,生怕迎头撞上个什么东西。
       听同事们说,故宫里有很多动物。成群的乌鸦、麻雀,偶尔蹿出的野猫、野狗自不必说,更有早已修炼成精的黄鼠狼和狐仙。所以,老故宫人在开启那些关闭日久的殿宇时,都会先高声干咳两下,或喊一声:“来了啊!”然后再开门,免得冲撞上它们。这些“灵异”修炼到了何种程度,不得而知。不过至少到今天,我还没见过这里有“可疑的美女”出没,但我知道它们确实存在。这几年冬天的雪地里,都发现过非猫非犬的动物足迹。还有一次在文华殿前的草丛中,曾有一个灰乎乎、毛茸茸的东西突然从我面前六七米远的地方跳出来,逃走了。
       不说这些灵物,单是蛇虫鼠蚁的也到处都有。刚来时,我就曾两次险些与它们“亲密接触”,一回是门框上震落的壁虎,另一回是被我惊醒的蝙蝠。所以,在故宫光是开门就十分的讲究。有没有经验,是不是“老故宫”,只一个细节就看得出。冒失的年轻人往往开了门骗腿儿就进,而这时“老人儿”们却是向后倒退两步,于是从容地躲开了尘土和一切可能从门上掉落的东西。这稀奇古怪而又合情合理的习惯,怕也是故宫的特产吧!
       当然,这后来的许多事情,在几年前的那一晚,我还一无所知。但这黑暗中未知的一切,已足令我恐惧了。
       为了快点摆脱这阴森的禁宫之夜,我开始努力去寻找标志性的建筑——雨花阁。然而那几条“救命”的金龙,却和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高高的宫墙顶端,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听说过去4条金龙中有一条不老实,曾经飞走几天,又飞了回来,怕它再次逃跑,就用宝剑插入龙身,将它牢牢地钉在了屋顶。可是这一次它们全都不见了,连宝剑也不顶用!
       古旧的宫墙、沧桑的殿宇、朦胧的夜色……目力所及的地方,没有半点现代的东西。与100年、200年,乃至500年前都没有什么两样。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自己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代,也是一个夏日的夜晚。是宫中最最平常的一个夜晚。
       夹道那头似乎隐隐有人走来,她们走近了,是一群盛装的宫婢。她们低声地说笑着,近了,又近了,忽然发现了我的存在,于是停止了交谈,怯生生地低下头,沿着宫墙的另一侧静静地走开了。其中还有一两个小宫女,偷偷地抬眼看我,目光中显出好奇与关切。“喂,神武门怎么走?”我问。她们忽然笑起来,飞似的跑开了。她们为什么笑?她们是谁?我又是谁?我一路走一路在尽力地回想,自己究竟为何会迷失在这深夜的宫中?
       我是大臣吗?来向皇上奏报前方军情的吗?不对啊,隆宗门内的军机处早就黑灯了。那我是皇子的伴读吗?玩儿得忘了时间?也不对啊,皇子们都住在东边,再说晚上8点以后,太监们一喊:“上闩,打钱粮,灯火小心。”除了当值的御医,老爷们儿都得出宫。对了,这旁边就是慈宁宫,我一定是御医,今晚当班。太后太妃们上了岁数,皇上不放心,所以定了规矩,每晚都有太医在宫里盯着。可是也不对啊,我怎么没有药箱子?再说我好像也不够老啊?莫非,我是潜进宫里的刺客?那我又是来杀谁的呢?我连兵刃都没有啊……远处好像又有人,不如干脆去问问他们。近了,是两名小太监在低声耳语着。“喂,”我问,他们忽然见了我,倒像是见了鬼一样的惊慌失措,把什么东西往怀里一揣,扭头就跑,消失在了黑暗中。
       “干什么的!”突然我耳边响起了一声炸雷般的呵斥。周围的黑暗像脱缰的野马,急速地向我身后飞去,眼前渐渐明亮起来。垃圾桶?路椅?自行车?神武门?神武门!我到神武门啦!我走出来了!
       “嘿,说你哪!哪儿的?”又是一声呵斥。我这才回过神来,只见一名大汉站在面前,用手电上下晃着我。这人我不认识,但从统一的着装可断定应该是门卫。
       “噢,绘画馆办展的。”我赶忙答道。
       他立马儿打了电话过去确认了一下,这才放心。“新来的吧,不熟别瞎跑,快走吧。”他说。
       “师傅,那边是什么地方啊?”我见他态度有了缓和,便不失时机地问。
       “那儿?西火场。”他顺着我的来路望了一眼答道。
       “西火场?故宫怎么还有这样的地名啊?”我问。
       “噢,以前叫建福宫花园,”门卫随口讲起了百年前的典故,“宫里有4个花园,御花园、慈宁宫花园、乾隆花园,还有就是这个建福宫花园。过去存了好多珍宝,太监们经常从这儿偷东西,到宫外的地安门、什刹海、钟鼓楼一带去卖。后来溥仪下旨清点,太监们怕查出自己,就放了火,把建福宫花园和里面的宝贝都烧了。现在那儿早就是一片废墟了。”
       西火场?盗宝案?
       那么,刚才遇见的小太监就是……我早已惊得目瞪口呆了。几百年不变的故宫,几百年不变的夜晚,站在历史与现实的契合点上,一瞬间模糊了古今。我还从未体验过与古人如此贴近的感觉,仿佛他们就浮荡在你周围的空气里。那一夜我这莽撞的过客,竟然真的闯入了他们的世界。然而这“可遇而不可求”的夜游经历,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宫中总流传着各种各样的鬼故事,其实都是用来吓唬年轻人的。真正的“老故宫”大都不信。我也深知那多半是胡编的,可是心中却在有意无意间希望或许真的能让我遇到。那时定要邀了他们好好畅谈一番这禁苑的旧事,定比那些千篇一律歌功颂德的正史更加真实、有趣。
       寻找被遗忘的角落
       故宫的未开放区实在是很大。要都走到,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多故宫人直至退休,仍有没去过的地方。
       我算是幸运的,竟因一个特殊的任务居然走遍了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去年要做一张故宫有史以来最全面的平面图,于是我每天都要到各处去核实地名,记录宫殿的位置。就连每一间小屋,每一个小门,都不曾放过。
       首先要寻找开放路线中藏着的地方。这些院子其实就躲在游人的眼皮底下,只是隔了高高的围墙,上了结实的大锁,谁也不晓得里面原来还有另一番天地。
       北边的内廷中沿着中轴线两侧共有12个院落,都是供妃子们居住的。西边的太极、长春、咸福、永寿、翊坤、储秀各宫,合称“西六宫”,大都是原状陈列,常年开放。中轴线以东的景仁、承乾、钟粹、延禧、永和、景阳6座宫院,则称为东六宫。其中承乾、永和、延禧3处因条件所限,大门紧闭,外人难睹真容。我也是沾了这差事的光,才得以进来。
       在游人如织的路线中找到广生左门,与同事一起打开尘封的铜锁(故宫中有规定,为了安全,凡去各处工作至少须两人以上。总要有一个相关而又恰巧有空的人来配合,才进得去。因此,就是这走访的工作,也耗费了我好几个月的时间),在无数羡慕的目光注视下,进了院。转身关上大门,瞬间便如置身世外桃源,将一切喧闹扰攘统统关在了门外。走过狭长的夹道,就是承乾门,再开门落锁,就到了承乾宫。
       一霎时便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正值春季,当院两株梨树,开了满枝洁白似雪的花朵。原先我只知道文华殿前的海棠,艳冠群芳,不想热闹的开放区中竟还藏着这样一个所在。
       早就听同事说春天到紫禁城赏花,还有一处是不可不去的,这就是——承乾宫。宫里的梨花是出了名的美,只是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一游便终生无憾了。
       这时忽然想到,这样的梨花院落要住怎样的人才相配啊?于是连忙拾级而上,去看那门前挂着的“说明”。一个名字从众多字迹中跳了出来——董鄂妃。心中立时释然,与此等美女相伴,倒是梨花应感荣幸了。
       董鄂妃是清初的一个神秘女性,关于她的宫中生活史料记载得很少,但有关她的野史传说却多如牛毛。她是不是江南名妓董小婉?她与顺治发生了怎样的爱情故事?她死后顺治为何也不久辞世?顺治是为了她抛弃了大清的江山出家了吗?这些谜团的答案,也许就藏在这座宫殿的某个角落。也许这两株梨树就知道,董鄂妃虽然只在这里住了4年,但是多少次花前月下,夜半私语,卿卿我我,海誓山盟,也许他们就曾请这梨花作过见证。
       这“梨花院落”发生过几百年间宫中最美的爱情故事。所以承乾宫实堪比唐代的长生殿,唐明皇与杨贵妃曾在“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许下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誓愿,这些都被白居易载入了诗篇。清初名流吴梅村写下一首《清凉山赞佛诗》,虽未指名道姓,却字字句句点明所写的就是这“梨花院落”中的爱情。诗中写道:“张宴奏丝桐,新月穿宫槐。携手忽太息,乐极生微衰。‘千秋终寂寞,次日难追陪。’‘陛下寿万年,妾命如尘埃。愿共南山椁,长奉西宫杯。’”这应当是他们的誓言。后来,董鄂妃于8月17日病殒,正值秋季。于是梅村又写道:“伤怀惊凉风,深宫鸣蟋蟀。严霜被复树,芙蓉雕素质。可怜千里草,委落无颜色。”这“千里草”便暗指一个“董”字。顺治为董鄂妃的葬礼耗费颇巨,所以诗中描写道:“孔雀蒲桃锦,亲自女红织。殊方初云献,知破万家室。瑟瑟大秦珠,珊瑚高八尺。割之施精蓝,千佛庄严饰。持来付一炬,泉路谁能识。红颜尚焦土,百万无容惜。”顺治在万分悲痛中,命宫中的太监宫女为董鄂妃一起放声痛哭,哭得情真意切者有赏,于是“小臣助长号,赐衣或一裘”。但是“只愁许史辈,急泪难时得”。这许史辈是指董鄂妃的父亲大臣鄂硕。因为据吴梅村所知,董鄂妃就是他的好友江南名士冒辟疆的小妾——名妓董小婉,是被清兵掠去的。后来进了大臣鄂硕的府里,被收为义女,最后献给了皇上。所以鄂硕在情急之下才怎么也流不出眼泪。这谜一样的董鄂妃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这谜一样的院落到底发生过怎样的一段故事?如今这一切都已随风消散,只留下空空的院子和满树的梨花,引动着我的情思。
       出了承乾宫往东面只隔了一道东二长街的是永和宫。这里在康熙年间曾住过胤的生母乌雅氏。永和宫南面有延禧宫,是东六宫中比较冷僻的地方,受宠的妃嫔都不选择这里居住。延禧宫东有苍震门,是宫中太监和匠役勤杂人员出入内廷的惟一门户,防范难以严密。所以500年间,频频发生火灾,延禧宫成了重建次数最多的一座宫院。宣统元年,隆裕太后曾斥资百万,要在这里修建一座水晶宫,派太监小德张主管。想在院中砌一个直径数丈的水池,在池中建起一座3层的圆形宫殿。以铜铁为梁柱,玻璃为墙壁,地板也都以玻璃砖为之。屋顶上安放玻璃鱼缸数口。这样就完全可以抗拒火灾了。但是,工程只进行到一半,溥仪就退位了。所以今天所见到的只是一个四面透风的铁架子,一片破败的景象。
       延禧宫南面是毓庆宫。始建于康熙年间,是专为太子建造的寝宫,后成了皇帝指定的皇子居住和学习的地方。屋内被隔成许多小房间,互相连通,错综复杂,被称作迷宫。据说溥仪小的时候就常在这里玩耍。
       走出了迷宫,我接着去探访了故宫一个又一个的角落。时间过得很慢,有这样那样我从没见过的美丽展现在面前,我贪婪地用眼睛去捕捉一切,拼命的想把它们印在心里。
       我见了很多,也记了很多。一点一滴都不放过。
       竹篱笆上挂紫藤花,与顶棚满绘的藤萝花连成一片的倦勤斋小戏台;景祺阁北幽禁珍妃的小屋;汇聚过包括郎世宁等西洋画师在内的宫廷“画所”如意馆;乾隆皇帝的潜邸重华宫;梅兰芳、马连良、杨小楼、余叔岩等京剧名家演出过的漱芳斋戏台;皇帝斋戒前洗澡的浴室浴德堂;存放着历代帝王画像的南薰殿;总管宫廷事务的内务府等等等等。这一切若细细品味,恐怕一年的时间也不够用。
       几年前初来的时候,我对故宫还一无所知,所以那一晚我迷路了。这些年,我在有意无意间走遍了所有未开放的区域,工作于此,生活于此,日日如是。这里的一梁一柱、一草一木都已深印于心,即便闭了双眼,也再不会走错了。然而我的心却迷陷在了这里,一生也不愿再出去了。
       (路易摘自《华夏人文地理》200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