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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最后的挽歌
作者:半 文

《青年文摘(绿版)》 2004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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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那时还小,村庄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搭着猪圈。和人住的房子相比,猪圈的做工简单得近乎偷懒。墙基一般是用碎石加些土坯,也不夯实,随手糊了,然后在上头加根粗些的毛竹做檩子,再胡乱地盖几片草扇子,一个猪圈就算完工。
       虽然猪圈相当简陋,但猪们对此好像也并无异议。它们在这个长不足三米,宽不足二米的长方形里,吃饭、睡觉、拉屎,活得十分知足。如果兴致好,猪们还会绕着这个刚够调转猪头的猪圈,从南往北,从东往西,走两步,权当是散步。有时天下雨,雨水就会从因主人的懒惰而留下的洞洞里大滴大滴地砸下来。猪们对雨水的降临很感兴趣,常常在下雨时,放开蹄子撒欢儿。只可惜猪圈太小,撒欢儿总不能尽兴,刚撒开四蹄,头不是撞上土坯墙,就是撞上了青石板。
       搁在边上的石头槽子,有时也成了绊脚的东西。这时,猪就会很气愤,拿嘴哼哼喃喃地撅它。撅食槽时,猪们肯定不会想到,这是它们的衣食父母,是撅不得的。如果撅坏了,主人就会很生气,拿着小臂粗的扫把柄子,狠狠地打猪屁股:“你这头猪!你这个畜生!”这些用来骂人的狠话,到猪这儿,就不灵了。猪本来就是畜生,也听不懂主人骂什么,下次,碍着脚了,该撞的一样撞,该撅的也一样撅,主人该打的当然也照打不误。猪们是天生的坏记性,只要吃饱喝足了,它们倒头便睡,任何不愉快的记忆,都随之烟消云散。所以主人对猪,有时也会恨得不行,自己在地里做牛做马地干活,回来还要早一顿晚一顿地伺候这猪,它倒好,一点没有良心。
       其实谁还能指望猪有良心。在人们为一日三餐奔波忙碌,或者为第二天吃不上一口饱饭而翻来覆去在床上“烙饼子”的时候,猪们睡得很踏实,很满足。只要人活着,就不会少了猪的。那时节,猪们虽然吃不到美味的泔水,但混个肚圆是不成问题的。春天,万物复苏,人们大多空乏着肚子,却铆了劲为猪们在河里打捞浮萍,这些青青翠翠的浮萍,可以让猪尝个新鲜。浮萍不够?就把革命草也扒拉来,做猪食。这种水草据说生命极其旺盛,哪怕把它们在大太阳下曝干,再砍成数十截,落到地里,只要有水,仍能活过来。村里有知识的人说这就是革命精神,于是人们就把它叫“革命草”。革命草虽然生命力强盛,到了猪们的嘴巴里,显然成了美食。夏天,人们把络麻叶捋下,沤了,就够猪两三个月的口粮了。秋冬时分,人们就早早地把一些晒成干的草料,冲成粉,反正猪嘴不挑食,你随便拿个什么放到槽里,猪们都能嚼得兴味盎然。到了年脚根,该上的膘一两不少,全挂在身上。
       到年脚根,村里人照例要屠猪。杀完了,一半留着自家过年请客用,一半上集市卖了,第二年娃子的学费、娘儿们的针线钱,就都算计在这里头了。所以屠猪常是村里一年到头最大的一件事,总得挑个好日子,请几个精壮的汉子。这两三百斤的一头蠢猪,别看平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到拼命的时候,力气大得很,四个壮劳力还不一定能把它摆平喽。
       爹照例是请大叔小叔,再请上邻居阿根伯,然后打开猪圈,把我家那头浑身白毛的硖石猪(良种猪)引到猪圈外。猪圈太小,装下一头成年的猪已经显得局促,如果再下去四个汉子,就动不了身了。所以只能把猪引到圈外,再动手。猪可能并没想到这一点,出了猪圈,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很满足的天地外面,还有如此巨大的一个天地,会一下子茫然不知所措,看看这里,望望那里,等它反应过来,有兴趣拿嘴撅一根蒜或是一畦韭菜时,四蹄早被爹、小叔、大叔、阿根伯用力擒住,有时,我也在一边帮忙拉猪尾巴。只有在这时,猪才意识到宿命的悲哀,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声嚎叫。猪们所有的幸福感和快乐感,都会在这一刻里跑得无影无踪,嘹亮的挽歌声里,猪们对这个世界的绝望彻底暴露了。
       面对生命的流逝,这最后的挽歌总是异常地嘹亮和绵长,一家宰一头猪,整个村庄,甚至方圆十里的耳朵,都会沉浸在这悲凉的挽歌里。这歌声里,有反抗,有挣扎,有逃跑的欲望,但最后都扛不过一刀。等到爹把尖刀拔出猪的咽喉,这挽歌就渐渐消隐。然后另一首挽歌,会在村庄的另一个角落里响起。有时此起彼伏,比赛一样,响彻整个村庄。
       如今,村庄里年轻力壮的都跑上海,下广州,上北京,闯荡世界去了,留守村庄的几个老人,再无力结束一头猪的生命,就不再养猪,猪圈零落,成了黄鼠狼、老鼠,甚至野兔的窝棚。老人们也管不了这么多,只随便伺弄几只芦花鸡、梅头鸭,打发生命中剩余的时光。虽然时不时地,村庄里还会有一只鸡,一只鸭,在刀挨上脖子时挣扎着唱几声挽歌,却都不够嘹亮,不足以叫醒一个村庄的耳朵。
       相信生命中,总有一些声音能令人过耳不忘。即便鸡们、鸭们的挽歌不如猪们嘹亮,那也是积蓄了一生的呐喊。这世间所有的生命,面对生命的流逝,都和人一样,充满了彻骨的悲凉。人死后,会有很多相识的人,为他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地哭喊几声,免得他在黄泉路上太过寂寞。而一头牛,一只猪,一条狗,甚至一只甲虫,谁来为它们送行?无人喝彩,便只好自己引吭高歌,唱完这最后一首歌,为一辈子画一个句号。哪怕一棵树一根草,虽然口不能言,在面对一个锯、一把锄头的时候,它们分明也在尖声地嚎叫。它们的死去,对这个世界来说,分明也和一只猪、一头牛,或者一个人同等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