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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涯录]揭开哈佛“名牌”的面纱
作者:李欧梵

《中外书摘》 2005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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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少学生和学生家长的梦想就是自己或子女能上哈佛,不然坊间也不会有那么多以哈佛为题材的畅销书了。妙的是,并没有太多的学生家长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可以在哈佛做教授。在美国学界,哈佛当然也是首屈一指,但在他校教书的教授如果接到哈佛的邀请,是否都愿意转来哈佛任教呢?记得我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任教的时候,有的同事有时会开玩笑说:“如果哈佛打电话来,怎么办?”于是就会狮子大开口,和哈佛讨价还价,然后向本校提出更高的要求,让校方留任。换言之就是用哈佛作筹码,自抬身价。
       我倒从来未作此想。1976年离开普林斯顿时,我发誓再也不回东岸,因为东岸大学的“势利”我实在受够了。后来本想在中西部安身立命,却又受不住加州阳光的引诱和太平洋的呼唤,于是冒冒失失地离开另一所名校——芝加哥大学——到加州来了,当时还像唱歌舞剧的台词式地大叫一声:California,here I come!(加利福尼亚,我来了!)真是天真得如儿童,怎会料到在四季如春的洛杉矶会受那么多罪。所以当哈佛真的打电话来的时候,我真像得到救星一样,恨不得马上脱离苦海,回东部去!这就是我的“巡回”命运。
       也许因为我本是哈佛毕业的,对于母校的感情十分矛盾:一方面是感激,另一方面却有点不屑。不错,哈佛的确资源丰富,师资雄厚,我在此所受的教育也造就了自己的一生,怎能不衷心感激呢?然而哈佛的名气太大了,甚至“哈佛人”自己都觉得老子是天下第一,这种自傲却令我不齿,所以常对朋友说:“哈佛有什么了不起,芝加哥大学就比哈佛好!”当朋友反问:“那么你为什么又舍芝大而来哈佛?”我一时无言以对。记得杜维明和我说过一个故事:当著名学者Robert Bellah离开哈佛的教职而去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时,曾说了一句对哈佛的评语——这是一所“极高的平庸”(high mediocrity)学府,言下之意是指哈佛的教授在学问上虽然名气很大,但都不能像柏克莱的教授一样做“尖端”的学问。我听后信以为真,也觉得自己学术方面很平庸。
       多年来我身在哈佛,得到不少体会,虽然是主观因素居多,但仍愿提出来与有心者分享,并接受批评。
       哈佛的财源居世界各学府之首,这是一个事实。我刚接受教职时,校方给我房屋补贴、安家费、研究费以及退休金等各方面的优厚条件,实非一般美国大学可比拟,但当时我对之并不在意,即使薪水亦然(哈佛的薪金颇高,但并非全美最高,别校来“挖墙脚”时当然会给更高的待遇)。我最关心的是哈佛的环境,是否像普林斯顿那么势利。然而在哈佛经过两次半年的访问后,我反而觉得哈佛十分大度,各行各科的学问兼容并包,而且从来不干涉教授的教学和研究(譬如校方发给我两万元的研究费,任我报销,从不过问,这在香港的大学则不可想象)。哈佛对于他校教授的批评,更是毫不计较,甚至把批评者也请来任教。而最重要的是,校方对于亚洲研究的学者从不视为“二等公民”。其他院系教授或有欧洲中心主义的心态,这也是全美皆然,我并不太计较,我自居边缘,时而向中心挑战,这其实是一种优势,哈佛的环境,可以给我足够的空间运转,余愿已足。在本系我也受到同事的尊重,不像以前我做学生的时代,没有人把中国现代文学视作一门学问。
       然而从西部各大学的“激进”眼光来看,哈佛还是比较保守,特别在各科的研究方面,往往不能以尖端研究带动“典范的转移”(paradigm shift),例如在“地区研究”(如东亚研究)本身,就不愿接纳“文化研究”的方法和理论,因此我反而变成文化研究的急先锋。这种不愿冒险的学术作风,令哈佛不少教授养成一种“守成”的心态,在一个领域成了名就闭关自守,不再去接触新学问。哈佛的另一种保守主义是制度上的,如要改革必须耗费很大的心血和很长的时间。就以我个人经验而论,哈佛在对种族问题上——无论在研究还是建制方面——都毫无创新,和加州的大学不同。至于哈佛教授以大师姿态唯我独尊、君临天下的心态,则正在改变中,不像以前那么明显,因为学术研究毕竟是无边界的,即使再闭关自守,也要知道一点外面的行情,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何况哈佛时常做东召开各种学术会议,也借此吸引了不少新知和人才。然而哈佛教授的另一个“苦衷”却往往被外人误解为“自大”:几乎每位资深教授都需要主持大大小小的研究中心或工作坊,领导一批人马(包括自己的研究生和同行)从事集体研究。在外人看来,似乎每一个教授都有一个“地盘”(turf),拥兵自重。这种情况乃形势所迫,因为他校的同行和学生也期望你“领导”全局,你如果不领导则会被认为失职或不尽责。所以据我所知,几乎所有的哈佛教授都忙得不可开交,自己著书研究的时间反而减少了。我在来哈佛之前就受到一个原在哈佛的朋友的警告:千万不要犯哈佛教授的“通病”——活动多、名气大,但著作少,书写不出来。所以我在任教后两三年发现自己开始染上此症时,就赶紧发愤图强,以牺牲晚餐的精神,把我的《上海摩登》一书写好了。
       哈佛各教授的“地盘”制的另一个缺点则是各人自扫门前雪,无法和其他学科的同事交流。我想其原因不是教授本人的保守(当然这种保守人士也大有人在),而是教授太忙,根本抽不出时间。这个现象在“地区研究”领域更严重,譬如在“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的午餐桌上,大家谈的都不外是中国,尤以当今政情为主,很少看到研究中国的学者和研究苏联或拉美的学者共餐切磋学问,如果真的共餐,也是以处理各委员会的行政事务为主。因此我在自己主持的“文化研究”工作坊中,有时故意请外系的学者来主讲,又觉得不够,所以自己又去听外系的工作坊的演讲,学到不少东西,然而总觉时不我予,不像在做学生时可以旁听那么多门课,听演讲更不计其数。
       在哈佛的外系同事中,我最熟也最尊重的是研究拉美文学的Doris Sommer,她以一本探讨拉美小说的巨著《奠基小说》(Foundational Fiction)享誉学界,我们又在“种族研究委员会”中是共同主席,共商大计。我从她的专业中得到很多启发,可恨自己的西班牙文早已忘光了,否则在她的工作坊中会获益更多。后来我和她打算合开一门“核心课程”,谈拉美和亚洲的移民文学,可惜准备匆促,没有得到“核心课程委员会”的批准。
       哈佛“地区研究”——东亚、俄国、拉美和中东研究——的阵营特别强大,相形之下,南亚和东欧研究则师资甚少。非洲研究被纳入“美非研究”(African American Studies)之中,以黑人文化为主,由于主持人Henry Gates的努力,成立不到数年已经变成全美第一。我和其中研究非洲文学的一位学者Anthony Appiah私交不错,也曾请他来我的工作坊演讲,可惜他未几就去了普林斯顿。我又因研究生辅修课程的关系,和英美文学、比较文学和电影研究的同事见过面,往往是在学生口试的场合,可惜未能深交或切磋学问。在这一方面,杜维明显然较我活跃得多,他早已和宗教研究的同事建立不少关系,而外系的教授也视他为宗教研究的一位专家,并不仅限于他的专业——儒家思想。
       由此我禁不住想对哈佛的师资作一个主观的评价,当然是根据自己的偏见,不免有漏洞和参差不齐之处,望方家有以教之。
       哈佛的文理学院最大,理科方面我不太清楚,但可能化学比物理强,而“实用物理”(applied physics,即工程)更弱。计算机学最近才成立,正招兵买马,发愤图强,但数学系的根基可能比不上相邻的麻省理工学院。生物学方面名人辈出,绝对是哈佛强项(医学亦然)。其他理科方面则不得而知。
       哈佛的文科各系我较熟悉,传统的两大强系——英文和历史——却已非比从前,虽然近年来请来不少名教授,如英文系的格林布拉特(Stephen Creenblatt)和霍米·巴巴(Homi Bhabha),前者是“新历史主义”的发起者,后者是“后殖民主义”理论的巨头,但总体而言并不见起色,比起我做学生的时代两系大师如云的情况,相差甚多。我至今还认为哈佛的英文系比不上耶鲁,历史系比不上普林斯顿和哥伦比亚。而哈佛的比较文学系更小,皆是兼任,但有一个悠久的传统,我当年就旁听过该系讲座教授Harry Levin的课。最近哈佛英文系中有几位“女将”,如Marjorie Garber等,风头甚健,也为该系注入不少新思维,特别在女性研究或性别研究方面,已经自成气候,她们反而对于一些边缘学科特有好感。
       哈佛的哲学系更是大师的天下,早年的Quine不提,近年来最走红的罗尔斯(John Rawls),以《正义论》(Theory of Justice)闻名遐迩,就是在哈佛哲学系任教,最近刚去世。此外还有Putnam和Cavell,后者有关电影的文章我最佩服。美国的哲学研究趋势最重分析哲学和语言,但哈佛的语言学系却弱到了几乎关门的地步,最近一两年才渐有起色,可能被麻省理工学院的语文系——大师乔姆斯基(Chomsky)任教的学府——压倒了。
       除此之外,哈佛的东亚研究——特别在人文师资方面——我认为中国研究绝对压倒日本研究。但东南亚和印度的研究则很缺乏,而各种宗教的研究似乎也嫌不足。对于最近较为热门的学问——如电影——也是师资不足,哈佛根本没有电影、戏剧和传播专业或新闻系。倒是设计学院近年来独领风骚,可能也是靠Rem Koolhaas等建筑师兼教授的明星效应。
       我认为哈佛最不整齐的反而是社会科学的各系,其中最大的是经济和政治系(哈佛叫作“政府系”—— Department of Government),这两个大系一向纠纷不少,特别是经济系曾经有位教授到苏联做顾问,差点闹出事来,他最近已离校。比起芝加哥大学的经济系——大多是诺贝尔奖的得主——哈佛尚差一截。而哈佛的政治系,即使在基辛格时代,也不见得是全美第一,近年来的发展我不甚了了,但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有何大将。也许,近年来哈佛的政治系和政府走得太近,又有那个“肯尼迪行政管理学院”的影响,学术的路向反而不够明朗,也许这是我个人的偏见。
       哈佛的社会科学方面,最有争议的两系是社会学和人类学。当年社会学方面帕森斯称霸一时,然而如今他的现代化理论已经遭到唾弃,后来又有几位名师退休,所以一蹶不振,无法和芝加哥大学相比。而哈佛的人类学系又分三组,考古组阵容甚强(去世不久的张光直教授即属此组),但我较能获益的文化人类学,却不甚出色,而我对医学人类学,只认得一位Arthur Kleimann教授,相谈甚欢,可惜他几次邀请我去他主持的论坛,我却因公未去,十分遗憾。总的来说,我还是较认同芝加哥大学的人类学系,教授一个个古灵精怪,但学术上都十分出色。
       走笔至此,哈佛的名牌面纱也被我撕去了一大半,所揭开的“真相”依然是,哈佛是一所在学术上历史悠久的大学,它每年都名列各种调查的前茅,主要是因为它的师资雄厚,各学科的发展相当平均,即使不名列第一,但仍可名列前十名。而其他大学则只有少数学科是强项,没有财力全面发展。所以我建议想申请入哈佛研究院的学生,要看准系科和教授,不应该因为哈佛是名牌就胡乱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