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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陈鲁豫:心相约
作者:陈鲁豫

《青年文摘(绿版)》 2004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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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语为我打开了一扇门
       小时候,我生活在北京和上海两地,很自然地就成了“双语儿童”,在北京讲普通话,在上海讲上海话。两者语音、语调上的差别和南北方言结构上的不同,都让我觉得游走在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之间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我爸妈都是学外语的。小的时候听爸妈叽里咕噜地说外国话,觉得神奇,于是也立下志愿,长大后学外语,每天绕着舌头说话,让谁也听不懂。
       初中一年级,我才开始学ABCD。第一个月,我完全找不着感觉。拼写单词的时候,我非得把26个字母从头背一遍,才能找到要用的那个字母。但是,世上真的有奇迹。有一天,我突然间对英语开了窍。从此以后,一通百通,英语就这么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1988年,我考入北京广播学院外语系,也就成了很自然的事情。
       英语没有改变我的命运,但它的确为我打开了一扇门。
       1991年冬天,我在《北京晚报》上看到“北京市申办2000年奥运会英语演讲比赛”的广告,心里竟然有一种非常奇怪的志在必得的感觉,好像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只要我去比赛,冠军非我莫属。最吸引我的是广告内容的最后一段:决赛由北京电视台转播。这短短的一行字让我心驰神往。我报了名。
       比赛内容挺简单,以奥林匹克为题写一篇文章,然后朗诵出来。我写的是1990年,北京亚运会我在软式网球组委会担任翻译的经历和感受,表达了北京人、中国人对奥林匹克运动的期盼。文章的开始是我的得意之笔:
       We see the fire in the sky/We feel the beating of our hearts together/ This is our time to rise above/We know the chance is here to live forever for all time/Hand in hand we stand all across the land /We can make this world a better place in which to live /Hand in hand we can start to understand/breaking down the walls that come between us for all time
       这是1988年汉城奥运会主题歌《Hand in Hand》(《心手相连》),我以此作为开篇,自己觉得妙不可言。
       因为参赛人数太多,预赛、初赛时,考官们只是听听选手基本的语音语调。我还没有念完《心手相连》的歌词,主考老师就微笑着打断了我:“You speak really good english. Where did you learn it?”(好极了,你是在哪儿学的英语?)我立刻明白,我过了,而且是考官最满意的学生。
       我连过三关之后,接到了参加决赛的通知。决赛一共10名选手,除我之外,其余9人全部是北外的学生。我一下子就踏实了。我是少数分子,属于弱势群体,输了也光荣。我心情平静地去参加决赛。
       决赛好像是在中国剧院举行的。那天,北京电视台的转播车就停在大门口。我早早化好妆,一个人悄悄地溜到后台,站在一个没人的角落,静静地看着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忙忙碌碌地架机器、调灯光。一个导演模样的年轻女人拿着步话机,威严地站在舞台中央,冲着台下的人比比划划布置工作。我屏住呼吸,惊喜交织地看着这一切。自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大声地说:“I want to be part of this.”(我也要成为其中的一分子。)那一天,就在剧场的大幕后面,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我属于电视。
       比赛结果,我获得了第一名。
       演讲比赛之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原样。但直觉告诉我,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1992年4月的一个星期六,班主任通知我,王纪言院长要我下午去电视系演播室试镜,中央台导演要来挑主持人。
       那一阵,我像中了邪一样在准备考托福。吃过午饭,我照例跑到教室去做托福习题。等我赶到演播室,其余试镜的播音系女生已经到了。我找了个不起眼的位子坐下,心里还琢磨着没做完的题目。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几乎想溜走了。我最讨厌和别人争一件事情。这种时候,我会变得很不自信。 这时,王院长带着一群人呼啦啦走了进来。其中一个大胡子男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看他的样子,想必是导演。
       “这位是中央台文艺部的张晓海导演,今天来咱们学校是为中央台一个新的栏目挑主持人。”院长指着大胡子冲我们介绍。“这些都是播音系88、89级的学生,哦,还有一个88级外语系同学,陈鲁豫。”院长在演播室里找了一圈,终于发现坐在最后一排的我。“她刚获得了北京市申办2000年奥运会英语演讲比赛的冠军。”院长叉着腰站在屋子中央,另一只手远远地指向我。于是整个演播室里三十几个人的目光唰一下都转向我,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张晓海只是对我扫了一眼,没有任何表示。
       试镜开始了。每一位候选人要做一段现场采访,被访者就是张晓海,采访内容不限,可以把张晓海假设成任何一个人。
       播音系的女孩一个个上场了。她们声音圆润、吐字清晰,几乎每个人都有着修长的身材和飘逸的长发。和她们相比,我显得太另类了。我的另类并不是酷,而是指我的外表没有一样符合传统美的标准。不过,这反而让我信心十足。因为,我的逻辑是:另类=和别人不一样=容易被记住。
       其他同学都考完了。从张晓海礼貌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没有惊喜。该我出场了,我拿着麦克风对张晓海说:“我就采访你。”“行!”张晓海老实地点点头,但眼神里却有一丝不易觉察的不耐烦。毕竟,他已经站了两个多小时。
       对张晓海我并不了解,只知道他是中央台文艺部最有潜质的年轻导演之一,广院毕业,仅此而已。但我隐约记得中央台文艺部还有大胡子导演:张子扬,也颇有名气。于是,我的第一个问题就从大胡子开始:
       “为什么文艺部的导演都留大胡子?你、张子扬。”张晓海愣了一下,我紧接着提出了问题的关键:“你们都是中央台最年轻有为的导演,你们之间的竞争厉害吗?”
       后来,张晓海多次提到我对他“恶狠狠”的采访,说我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逼得他没处躲没处藏。
       如今,我已经采访了许多人,我知道,温和、宽容远比咄咄逼人要有力得多。可我一直很欣赏自己当年对晓海的提问,那是真正的锋芒毕露、畅快淋漓。感谢晓海,不仅没有“恼羞成怒”,还能不计前嫌,从众多靓丽的广院女生里选中我来主持《艺苑风景线》。从此以后,我和电视结下了不解之缘。
       电视,让幸福弥漫我全身
       当毕业分配的忙乱过去之后,我全身心地投入了《艺苑风景线》的拍摄工作。它是我当时惟一的阵地,也将是我未来事业的奠基石。
       但是,1994年的我渴望变化,却无力改变什么,于是,我选择了离开。之后的一年,我生活在西雅图,闲散的日子里,我的内心偶尔会飘过一阵阵的悸动。我知道,我想回家了,也想电视了。
       1996年年初,我终于回到了北京,并且很快加盟凤凰卫视。
       能不用稿子,把新闻说出来吗?
       有一天,台长在他的办公室里问我:“公司准备开一档清晨的新闻节目,你来做,好不好?”那是1998年年初,我正在活蹦乱跳地主持《音乐无限》。台长的话让我愣了一下。我本能地想拒绝:“开玩笑!大清早那么不好的时间给我,我才不做呢。”可我还是动心了。沉默过后,我说:“让我考虑几天。”
       那一段时间,我一直在考虑转型的事情。做娱乐节目实在和我的性格、兴趣相差太远。要我每天介绍刘德华、黎明的歌有多好听,对我是一种折磨。“不如,去做新闻吧。”我对自己说。“可是,新闻节目有什么好做的呢?不就是别人写的稿子,你照着念就完了吗?这有什么意思?”
       我苦着脸去找窦文涛:“你得帮我出出主意。”
       正是傍晚时分,我和文涛坐在黄埔花园的大排档里,四周一片嘈杂。
       “你说,我能不用稿子,把新闻说出来吗?”我鼓起勇气,把自己近乎疯狂的想法告诉了文涛。“当然可以啊!”文涛专心致志地看着菜单,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可是,万一我说不下去了,没词了,怎么办?”
       “慢慢说呗!就像你现在和我聊天一样,也没有稿子,不是说得挺好的吗?再说,咱们哪一次直播是有稿子的呢?”文涛一边说一边招手叫过服务员,抓紧时间点了菜。
       “那不一样啊!直播的时候通常是咱们两个人,都处于平常自然的说话状态,说错了也很容易纠正,不会觉得尴尬。做新闻可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你跟观众聊不就行了。”文涛点了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眼睛滴溜溜地四下乱转。
       “那,观众不烦啊?万一我说得嗦了怎么办?”
       “语言精练点,你绝对没问题。”饭菜上来了,文涛不再理我,低头忙着喝汤。
       我夹着一筷子芥兰愣在那儿,心里突然有一种起跑前的兴奋和恐惧。
       第二天,我对台长说:“好,我做。”语气很是悲壮。
       《凤凰早班车》开播的前一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一直到凌晨1点钟才迷迷糊糊地合上眼。凌晨4点,被闹钟吵醒的那一刻,我真的连上吊的心都有。
       来到公司,眼前热闹的景象吓了我一跳。演播室的门开着,技术人员进进出出地正忙着调灯光、查线路。毕竟是《凤凰早班车》的首播,大家心里都没底。
       我有点紧张了。“怎么办,我完全找不着在没有稿子的情况下,说新闻的感觉。”这就是4月1日凌晨4点35分,我看见公司里忙忙碌碌的直播景象时,内心惶恐。我恨不得临阵脱逃。不过,害怕归害怕,我知道,到了真正直播的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的老板有一个很好的创意:香港每天有十几份早报,内容丰富、及时,可以补充早间电视新闻报道的不足,又能为各地观众尤其是内地观众提供一个了解香港的窗口,建议在《早班车》里引用报纸内容。于是,我拿出了记忆力好这个杀手锏,把每一家报纸上的头版新闻都背了下来。
       7点15分, 我迈着四平八稳的台步慢慢地朝演播室走去,连头都不敢晃一下,生怕动一动就把刚刚记住的新闻忘掉。直播马上就要开始,我站在摄像机前,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7点30分,《凤凰早班车》准时开播。
       半小时后,直播结束了。老板立刻召集所有主创人员开会。老板微笑着看看大家,说了三句话,我永远都记得:“《早班车》很成功!鲁豫说新闻的风格将在中国电视史上占有自己的位置。鲁豫,就这么做!”
       开完会回到家,我在客厅里站了5分钟,一动不动。我突然觉得后怕:“如果刚才的直播我做砸了,可怎么办?”这么一想,几天来的压力、焦虑、睡眠不足一下子全反映出来了。我站在屋子中央,放声大哭。
       我是追问者,更是聆听者
       《南方周末》的向阳曾经问我:“你在采访中会像美国的麦克·华莱士那样咄咄逼人地提问吗?”我当时拼命摇头:“不可以,在中国绝对不可以。我们中国人比较含蓄,西方人比较直接,对于太尖锐的问题,中国观众会觉得不舒服,认为太不留情面了。所以我做《鲁豫有约》,一方面要保持个性,一方面又不能走得太远,要顾及观众的情绪。有些尖锐的问题该问还是要问,但我会说得比较婉转。”这是我做《鲁豫有约》以来最深切的感受。
       作为一个追问者(这是向阳在《南方周末》的报道中为我起的名字,我很喜欢),我的任务是让被访者讲出他从未对人提起的一段生活,一个故事。有时,我会好奇地打破沙锅问到底;有时,我会善意地接受一个也许并不真实的回答(观众讨厌虚假,可有时真实并不美丽,他们未必能接受。至于被访者,如果不愿回答某个问题,一定有他的难言之隐,我完全理解)。而当嘉宾在关键问题上闪烁其词,或者用反问来代替回答的时候,我也会执著地重复我的问题,直到对方的语言或者表情,给出一个真实的答案。我就是想把一场谈话的真实状态呈现出来:有时我的声音大,语言机智,有时被访者的回答要远比我智慧。在长达几个小时的访谈中,我是追问者,更是聆听者,而我的嘉宾们在一种尊重、平等、友善的气氛中将积压多年的心声一吐为快。我很满意我和同事们的作品《鲁豫有约》。
       《鲁豫有约》的第一位嘉宾是毛阿敏。
       开节目策划会的时候,樊庆元和阿忆建议应该围绕毛阿敏备受关注的几件事:税案风波、情变和出走香港来反映她光彩夺目又充满坎坷的演艺生涯。而我,忽然害怕,想要临阵脱逃。
       按照惯常的访谈模式,我应该充满期待地问阿敏:“最近又出新歌了吗?刚拍完的MTV,你的造型好像又有改变,能不能给观众介绍一下。”这样的谈话一定不精彩,但至少宾主能言谈甚欢。可是,我却要一路追着去询问她曾经的伤痛。这让我很苦恼并且不情愿:“如果我都承受不了真实,嘉宾能承受吗?观众能承受吗?”
       采访前两天,我一直心事重重,但还是按自己的方式了解了关于毛阿敏的一切。
       我的工作方法是:1.阅读大量有关被访者的资料,沉浸在他(她)的世界里。2.和工作人员商量访问重点。3.事先绝不和嘉宾见面、通话,保持彼此的新鲜感。4.不准备提纲,但开场白一定要想好,它将决定谈话的基调和气氛。
       我和毛阿敏的对话地点是在北京学院路上的一家酒吧,时间是2001年的12月。
       那天,我早早到了,然后一直捧着杯热茶在屋里走来走去,想着这场访问该如何开始。一小时后,毛阿敏到了。她很瘦,穿一件深蓝的羽绒服,下摆翘翘的,很别致。脖子上围着一条“上海滩”的桃红色长围巾,牛仔裤,山羊皮的皮靴,比电视上更年轻、漂亮。
       “你好。”她进门后冲我笑笑,眼神显得害羞而无助。我知道,这将是一场艰难的对话。困难之处在于,我有心理障碍。“真诚是一把刀子,扎哪哪出血。”不记得这是谁说过的,但我一直相信这句话。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勇于表现真实的自我是最好的方法。
       于是,我对毛阿敏说:“直到现在,我还是挺担心的,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谈那些往事。”
       “我知道,你会问得比较坦率。没关系,我们什么都可以聊。”没想到毛阿敏眼睛都没眨一下。她这一句话,立刻冲破了我内心所有的障碍。谢谢阿敏。她的美丽、温婉和坦诚让《鲁豫有约》有个近乎完美的开始。
       我爱三毛
       我真的是非常喜欢三毛。我从没有崇拜过任何人,但对三毛的欣赏大概已接近崇拜。
       初二那年的一个晚上,《撒哈拉的故事》我翻过来掉过去地读了近10遍,书中的内容几乎倒背如流。从此三毛成了我的精神偶像。我不再为自己的理想不是当科学家而觉得难以启齿。怎么样,三毛都说她和荷西绝对不创业,只安稳地拿一份薪水过日子而已。何况,在她的笔下,柴米油盐的生活可以这样风花雪月、有滋有味,那就算我的一生平平凡凡、普普通通,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在三毛的众多作品中,《我的宝贝》也许是对我的生活影响最大的一本书。说是宝贝,其实都是一些不太值钱的银制老别针、项链、手镯、西餐用的刀叉和所有名胜古迹旅游景点都能买到的小摆设、小玩偶。东西很一般,但在三毛的笔下,它们身价百倍。
       那本书引发了我对家居布置和收藏的兴趣,某种程度上也影响了我的审美。因为三毛,我喜欢上了古旧的中式家具,现在客厅里就摆着从潘家园淘来的太师椅和烟榻。每到一地,我总要大街小巷地转悠,搜寻漂亮、道地但又不太贵的工艺品。有一天,我会再写一本书,书名也叫《我的宝贝》。
       我常常遗憾地想,如果三毛还活着,我一定要交她这个朋友,至少,要做上两期《鲁豫有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