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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 读]九岁人生
作者:魏基喆

《青年文摘(绿版)》 2003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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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我九岁,结束了寄人篱下的日子,一家人搬到山顶上的家,这让我们全家雀跃不已,因为自此我们拥有自己的家,不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我兴奋地搜寻新家的每个角落,但是我们家并没有以我想像中的漂亮来回报。整幢房子就像凶宅般破旧不堪。
       在山村里,我家住在最高的地方。到处都是一间接着一间没有围篱的木板屋,密密麻麻、杂乱无章地挤在一块儿。山村的另一边是浓密的树林,从我家看下去,一边是一堆破房子,另一边则是浓密的树林。树林里有好多漂亮的树木,也可以看到溪水流过,但就是看不到一间屋子。“如果我家在树林里那该多好,”我这样想像着。“妈,我们请爸爸在树林里盖房子好不好?”我一边吃着饭,一边跟母亲说,母亲听了莞尔一笑:“那边不行。”
       “为什么?”
       “听说那是有主人的山呢。”
       “山也有主人啊?”
       “不只是山,所有的土地都有自己的主人哟。”
       “可是那片树林里都没看到房子耶。”
       “虽然没有房子,可是还是有主人啊。”
       “没有房子,难道他住在树林里吗?”
       “不是啦,他家在别的地方,那座山只是留着不用而已。”
       “为什么要留着不用呢?”
       母亲想了很久后,对我说:“那是持有人的财产,不一定要住,但是被他占据了,就是属于他的。”
       “只是留着不用,谁都做得到不是吗?我也可以留着那座树林不用啊。”那天晚上,我用沾着口水的铅笔在纸上写了一句话,并将这张纸贴在山村和树林间相隔的铁丝网上:这片树林也是余民的。
       房子整理得差不多之后,母亲决定用面粉煎一些蔬菜饼请邻居们吃。我负责送煎饼给邻居。
       我来到了门口有一块大石头的房子。“有人在吗?”
       当我喊叫时,有个年龄和我相仿,却干瘦如柴的男孩推门走了出来。脏兮兮的脸上顶着一颗大光头,头上有一块块的斑癣,丑陋地绞在一起,垂挂着一条黄黄的鼻涕向我走了过来。“你是谁呀?”
       “你妈妈不在家吗?”我问得很客气,但是那个男孩却耸耸肩、蹙着眉头,并用轻佻的口气对我说:
       “好啊,臭小子,你居然敢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叫白余民,刚搬家到山顶的房子。”
       男孩可能认为我已被他的气势压住,所以就斜眼朝我手上的蔬菜煎饼瞄了过来。“你手上拿的是什么?”“是蔬菜煎饼。刚搬过来,所以送来给大家吃的。”“知道啦,我会把它吃完,你可以滚啦。”
       “你妈妈不在吗?”
       “臭小子,我们这里是不养‘妈’这种东西的啦。”
       “那么你是一个人住?”
       男孩从我手中拿走煎饼,大口大口地嚼着,又瞪了我一眼。“唉哟,你以为我是孤儿啊,找死啊你。”
       我心想着:臭小子,下次碰到了要你好看。然后就在我转身离开时,这小子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等一下,从现在起你是我的手下,知道吗?以后见到我就要向我敬礼,不然我就海扁你喔。”
       他接下来说:“你妈是个独眼龙吧?以后你的外号就叫做小独眼龙,听到没?”
       我的头皮突然一阵发麻,在那同时,我的拳头已挥向这个无赖的下巴。血从男孩的鼻口喷了出来,男孩好像完全吓着了。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使劲踩了踩掉在地上的煎饼,又在上面吐了口痰,转身离开。走了一会儿,我回头看到男孩从房子里悄悄地跑出来,并从地上捡起被我踩烂的煎饼吃。
       母亲看到我怒气冲冲地回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说完之后,我放声哭了起来。
       “傻瓜,干吗为了那点小事打架呢?”
       “可是那小子把妈妈说得好像残疾人呢。”
       真不懂母亲为什么还要教训我这个维护她尊严的儿子,但是母亲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我更受打击。
       “虽然只有一只眼睛,你好歹还有个妈妈不是吗?那个小孩却失去了双亲,只能和姐姐相依为命。”
       我的心头震了一下。这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该怎么办呢?我又增加了一个新的烦恼。
       我因为傍晚发生的事情而无法入眠,我看到母亲坐在幽暗的油灯下照着镜子,在油灯照射下,母亲的影子映在天花板上怪异地舞动着。母亲在等父亲回来,父亲因为在采石场工作,要到深夜才会回家。我观察了一阵子母亲的动作之后,再也无法忍耐,从被窝爬了出来,跳进母亲的怀里。“妈,如果我是没有妈的孩子,也会和那个男孩一样脏兮兮吧?”母亲看着我,笑了笑:“你还在想那个男孩呀?”
       我点了点头:“我把煎饼踩在地上,还吐了口水,可是那小子还把煎饼捡来吃。妈,是我错了吧?”
       “对呀,你知道错就好。如果你这么在乎,那明天去跟他道歉就好啦。”母亲用力抱了抱我,让我觉得好温暖,我小声地问:“这样就会被原谅了吗?”
       “当然。”
       “妈也不会死吧?”
       “这又是什么话呢?”
       “对那个小子,我一点都不会感到抱歉。如果他敢再那样取笑妈妈,我还是会揍他,可是听人家说,如果欺负没爹没娘的小孩,那欺负这个小孩的人也会遭到天谴而变成孤儿。因为我不想妈妈死,如果没了妈妈,我可能也跟他一样,会捡人家踩过的……”
       母亲先是一脸错愕,接着开始低声笑了起来。
       隔天我又去了那个脏小孩的家,并与他和解了。男孩的名字叫申基中,我觉得基中虽然有点搞怪,却是个想像力丰富的孩子。
       当我开始熟悉村子的状况后,暑假也跟着结束了。山村的小孩一听到有关开学的事就垂头丧气,担心那堆积如山的作业。不过,担心也只是嘴上说说,孩子们依然玩得很开心。
       说巧不巧,在转入的学校里,我被编到基中那一班。
       在班上,住在山村的就只有我和基中,因此我们两个通常一起上下学。
       悲哀和绝望在世界各地到处可见,在这个穷苦潦倒的山村里却有更多的悲哀和绝望。不过奇怪的是,每个当事者好像都对自己的悲哀没什么感觉。所有的悲哀和绝望只有在对照欢喜和希望的镜子时才会被凸显出来。拿不到欢喜和希望之镜的居民,自然认为悲哀和绝望就是自己与生俱来的脸,尤其是土窟老阿婆。
       我家后方住着一位年纪很大的阿婆。老阿婆的屋子就像地窟一样阴湿,还有一股霉味和尿骚味。独居的老阿婆脸上布满了皱纹,牙齿疏疏落落的;灰白的头发虽然整齐地梳向后脑,还插了根发簪,不过因为头发太稀疏,看起来就像戴了一顶掉毛的帽子。
       老阿婆从来不肯从土窟走出来。忙着过日子的山村居民,谁也不会去关心她,可是村里每个人都知道老阿婆的存在,大家都叫她土窟老阿婆。
       没有人知道土窟老阿婆从何时开始住在这里,山村小孩都说她会使唤蝙蝠吃小孩。和土窟老阿婆只隔一面墙的我,听到这些话就感到毛骨悚然。
       我告诉母亲我听说的事,母亲一边做着手边工作,一边低声责骂我:“那些话都是小孩子编出来的,那位婆婆是个可怜人,我们应该好好待她。”母亲说的话,我听不太懂。有时候,如果看到早上出来倒尿壶的老阿婆,我总是被吓得一溜儿烟躲起来。但是看到父亲每天早上都到土窟老阿婆家帮她加满水缸,渐渐地,我就觉得孩子们说的全是谎话。
       土窟老阿婆是全山村里最悲惨、最可怜的人。她像是面倒反的镜子,只要照了这面镜子,山村居民就会看到自己幸福的样子。
       有一天我问母亲:“有比老阿婆还可怜的人吗?”
       “可能有吧,不管怎么说,老阿婆还有间屋子住,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连个家都没有呢。”
       “那有没有比那些人更可怜的人呢?”
       母亲放下手边的工作,想了一会儿后说:“不能说贫穷就是可怜,贫穷只是贫穷,最可怜的应该是那些认为自己可怜的人。”
       我对母亲的答案感到非常满意,但是我的问题还没有结束。“土窟老阿婆也会认为自己很可怜吗?”
       母亲想了很久之后说:“不,应该不会,没有人是真正可怜的,只不过是看起来可怜罢了。”
       母亲平凡的一番话,深深刻印在我心中。人如果认为自己可怜,那么这个人真的会变得可怜。
       土窟老阿婆死亡的时间,没有任何人知道。
       首先发现土窟老阿婆已经死亡的是父亲。父亲率先处理了这件事情。为她殓尸入棺。第二天早上,父亲背着棺材走下山坡。去火葬场的父亲直到深夜喝醉了才回来。坐在屋前的大石头上,一直望着树林闷闷不乐。母亲悄悄地告诉我说:“父亲是在想念你的奶奶呢。你父亲因为奶奶在世时常惹她生气,所以一直都很后悔。”
       我走到父亲旁边,想要安慰父亲,却什么话也想不起来。过了好久,我才小心翼翼地出声说:“爸爸,有人死了为什么会感到难过呢?”
       父亲望着红红的夕阳,悲伤地低语着:“死亡和别离让人心酸,是因为我们再也无法为他做任何事了。心爱的人远在我们无法碰触到的地方,就是这个事实让我们感到悲伤……”
       在人生过程中,常会有一些幸运或不幸突然降临。
       那些事情会突然搞乱我们的人生,甚至把我们调换成完全不一样的角色,很容易就会令人忘了哪个才是真正的我。在我九岁那年,也曾经有个幸运突然光顾,搞乱了我的生活好一段时间。
       本来不起眼的我,突然有一天成了名人。那是因为我的画在全国性的美术比赛上拿到了最优秀奖。那真的是很突然的事情。
       我和导师一起被叫到校长室去。校长不断称赞导师教导有方,导师也欣然接受,并且洋洋得意。
       星期一早上开朝会时,我跑到校长站的讲台上领了奖赏。回到教室后,孩子们看我的眼光完全改变了。
       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呢?我实在想不到为什么会有这么突如其来的幸运,我甚至还想过,会不会是有一只顽皮鬼躲在我的人生背后的关系。我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原因在于我比谁都清楚,我画画的功夫实在不怎么样。
       班上的小朋友都想和我做朋友,甚至完全不认识的别班小孩也如此。一切突然改变了。我再也不觉得上学是件痛苦的事。
       基中对我的态度很奇怪,他整天躲着我,有时候还会用忧郁的眼神看着我。在回家的路上,我问基中:
       “你为什么那样看我?”
       基中叹着气说:“我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你。”
       “为什么?”
       “你领那个奖之后,已经到别的世界去了。”
       “你说我去了哪里呀?”
       “不久前,你是跟我一样的山村小孩。现在不同了,大家都认识你,你成了和我不同世界的人。”泪水从基中的眼中流了出来。
       我完全不懂基中的悲伤,也不懂基中为什么会突然变成那样。不过改变的不是基中,而是我。我为了被人称赞,真的变得很努力地绘画。
       人生下来都会死。而且活着的时候就要由自己去承担属于自己的人生,没有人能代替你。如果免不了一死,不如在活着的时候活得像个人。在我们的生活中,不难看到人和人之间互相期待、信赖、相爱,有时候会遭遇背信然后失望、绝望和憎恶。这一切情景全都是人生中的宝贵场面。人努力,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活。人和人相遇后会变得多强?我很早就从独臂何上士那里领悟到了。基中动不动就“我叔叔在打越战时……”地吹牛,但实际上基中没有叔叔,他口中的叔叔其实就是独臂何上士。
       独臂何上士是经常到我们山村买卖二手货的小贩。他经常对基中讲一些有关猛虎部队的故事。何上士的左手臂插着铁耙,听说是因为在越战中遭到手榴弹攻击而失去了手臂。
       与其说何上士到我们村子来是为了收买东西,倒不如说他是来卖东西。他会准备一些还能用的雨伞及可当油瓶的空瓶来卖,或者免费送我们。何上士正如他高大的体格和面相一般,非常的宽厚,对任何事情都只是哈哈哈地带过。
       何上士到村子来,大部分时间都在基中家里消磨,时而兴高采烈地对基中讲一些战争的故事,时而帮忙维修损坏的家具。
       突然有一天,基中和何上士的关系起了变化。
       “原来何上士是非常坏的人,他偷走我家许多东西,”有一次基中跟我这样抱怨。
       我无法不怀疑。因为如果何上士真的要偷窃,干吗要选择最贫穷的基中家?
       不久,传出了何上士要和基中的姐姐结婚的消息。
       我到那时才明白,何上士在基中家偷了什么。
       村里的长辈们都不吝于说几句祝福的话。何上士只是哈哈地笑,基中的姐姐则红着脸不做任何应答。
       可是基中不见了。我知道基中去了哪里,我走到树林溪水旁的大石旁,果然看到基中坐在那里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从后面传来了基中姐姐叫唤的声音。姐姐走过来抱紧基中,基中没有反抗。基中姐弟俩坐在已经开始暗下来的大石上,亲热地聊着天。
       过了几天,基中姐弟就离开了山村。何上士的二手货推车在这一天充当了搬运行李的工具。我送他们一家三口到大马路边。要分离时,基中毫无预告地举手向我行了大礼。“再见了,你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伟大的画家,因为你比我还会吹牛。”然后他们一家三口就推拉着装满破旧家当的手推车离开了。
       人和人之间相遇后,结合力量就能变强。在那样的人生路上,人绝不是孤独或寂寞的。互相打气和安慰,人生就会变得美丽。姐弟两人将成为何上士的左臂,何上士将成为姐弟俩的亲人。
       后来我再也没碰到过基中,那个教了九岁的我许多超越真实道理的吹牛大王。
       寒假开始后,烦人的冬天也来到了山村。过了新历年后,我的九岁也结束了。当然并不是说九岁结束,就意味着我的人生也结束了。我们没有必要过分地夸张人生的某一个段落,认为那就是整个人生。更不必因为种种喜怒哀乐而替自己筑上一道篱笆。因为我的人生不是结束在九岁,这样我们才有机会继续津津乐道人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