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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苑]糖霜月色
作者:张曼娟

《青年文摘(绿版)》 2003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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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小我就爱趴在窗沿仰望夜空的月亮,看它有时被云遮住,有时完整的旋转而出。很年轻的时候,认识了一位写诗的朋友,他送给我几句话,写在卡片上:“我等过沧海变成桑田,我等过地球改换了容颜,最难等的却是,一句温柔的诺言。”他说我把自己保护得太好了,从不肯轻易吐露情感。一年春天,在丰沛的溪水畔,我引他看天上的月光:月亮被云掩闭了,光华却掩不住,亮透了整片云。我对他说,看不见月亮的时候,也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含蓄的美不是更引人遐思吗?他沉默了片刻,微笑着说:“有时候,人还是要看见月亮,才知道它确实存在。”我们对月亮的看法不同,大概已经注定将像溪水奔流入海那样,失去彼此的足迹。
       我依然那样生活,与许多人相识了又分离了。我依然相信含蓄的美。只是,年纪渐长,我发觉月亮特别好的晚上,会有特别喜悦的心情。我喜欢站在阳台,让糖霜似的月色细细洒在身上,沐浴在光亮里的肌肤显得晶莹柔和,整颗心也变得柔软了。除了月亮,与我最亲近的要算弟弟那三个孩子。他们小时候,都很依恋我,像我依恋他们一样;但上学之后,就变得矜持,不再那么肆无忌惮的黏着、缠着。不过,我给他们讲故事时,一年级的侄女还会靠过来,一点点滑进我臂弯,整个人缩进我怀里,像猫咪一样乖顺;我和他们走在路上,用手轻抚小学四年级的侄儿的面颊,他也还会把整个头都倚在我掌中,让我托着他的头走路。
       从前,他们每到吃饭时间,便嚷着:“要和姑姑坐!”甚至争到泪流满面。可是,过完暑假,再见面吃饭,两个孩子都离得远远地说:“我长大了,不用跟姑姑坐了。”
       我忽然彻底被冷落,若有所失。然后,我发现他们找到较含蓄的方式表达情感:变成猫咪一样乖顺,或是让我托着头走路。像是一个秘密似的,我们都不说破,说我们仍然彼此依恋。
       倒是最小的那个侄儿,还不满三岁,也没学会含蓄。他每次来我家,都要来个拥抱:我俯身抱住他,他四肢紧紧抱住我,结结实实的拥抱。他口齿不算特别清晰,该说的话却也不落人后,和我说话时,喜欢双手捧住我的脸,眼睛对着眼睛,以确定我在听他说话。
       一个中秋节,他们全家来我家,吃过晚饭,我赶着去电台做广播,换好衣裳打开房门之后,小侄儿一晃一晃走进我房间,一边揉着鼻子一边看着我说:“姑姑,我喜欢你。”看起来漫不经心的,说完就往外面走,只留下又惊又喜的我。我亲亲他鼓鼓的小脸蛋,便出门去,一路上都在想,两岁多的孩子原来已经可以明确表达自己的情感了,为什么成年的我们反而如此艰难?
       我进了电台,如同平常那样准备一切,忽然周围气氛紧张起来,工作人员匆匆跑来跑去,看起来都很惊恐。有人告诉我,电台门口来了一个精神失常的人,扛着一桶瓦斯,宣称要和电台同归于尽。大家七嘴八舌:报警啊,赶快报警。但他说看见警察就会马上点火引爆,那怎么办呢?谁都出不去了,只能呆在这里等着看,看命运会为我们带来什么。
       我在台北市中心二十几层的高楼上,天上的月亮又圆又大,万家灯火都已点燃,不知道有多少个家庭正言笑晏晏,围着吃烤肉。电台里不知谁剥开了柚子,香气还未散去,这却可能是我最后的中秋节,最后的夜晚。一分一秒的等待里,我又听见小侄儿那句话:“我喜欢你。”如果我无法离开这里,那么,这句话将是我最后的安慰。我在那一刻感到后悔:为什么在过去很多应该表达情感的时候,我却迟疑了,压抑了,吝啬了?
       中秋节的危机半个小时之后解决了,我顺利做完广播节目,走出电台,站在街道上。月光为马路铺上糖霜,像一条长长的蛋糕。我花了半辈子才学会的,两岁半的孩子其实已经会了:爱得及时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