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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 野]上帝之鞭
作者:高建群

《青年文摘(绿版)》 2003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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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的儿子
       “我们不知道的部落来了!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只有上帝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这是当成吉思汗的铁蹄抵达莫斯科城下的时候,一位俄国历史学家的惊呼。
       当人们早上一觉醒来,睡眼惺忪,登上城堡,偶然一看时,顿时惊呆了。只见在城外,像聚集一团又一团乌云似的,布满了蒙古大兵。马在嘶鸣,剑在骑手的手中虎虎生风,马蹄的蹄铁焦急地跺着土地,等待冲锋的信号。他们是谁?是天外来客,是火星人吗?
       中原大地成为蒙古国的大汗领地。辽阔的西域成了蒙古国的察合台汗国。现在的庞大的俄罗斯那时成了蒙古国的金帐汗国。而两河文明的发源地波斯湾,那时是蒙古国的伊尔汗国。
       当你在昔日的西域大地上行走的时候,你发觉,大地上的不少重要的地理名称,都是以蒙语来命名的。在那时候你能强烈地感觉到,成吉思汗的印迹是如此深入地入历史深处和大地深处。
       阿尔泰山第一高峰叫奎屯山,这是成吉思汗为它命名的,意思是“多么寒冷的山冈”啊!东西走向的阿尔泰山,至这里,结成一个海拔4374米高度的冰疙瘩,寒光闪闪地横亘在中亚细亚地面,威严、圣洁、厚重。
       奎屯山的西侧,是一个30公里长的大峡谷。这大峡谷自峰顶向西,连转六个弯子。奎屯山消融的雪水,在这六个弯子中,积水成湖,于是形成六个清澈幽蓝、寒气逼人的湖泊。这六个湖泊是连在一起的,像一串项链。湖泊的名字叫哈纳斯湖,它的名字亦是成吉思汗给起的,意思是“美丽的湖泊”。
       而阿尔泰山一名,也是蒙语,它的意思是“盛产金子的山”啊!
       你如果不身临其境,你永远也无法想像出,这些高山、湖泊、草原、河流有多么高贵和美丽。高大挺拔的西伯利亚冷杉、西伯利亚云松、西伯利亚落叶松与山峰同高,它们在中亚的梦幻般的阳光下闪现着妖娆的身躯。湖边的草地上开满了野牡丹花,而在每一棵野牡丹的旁边,都伴生着冬虫夏草。图瓦族小姑娘背着背篓,穿着裙子,正在草原的深处采野草莓——野草莓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草原,将大地染成朝霞的颜色。
       哈纳斯曾是成吉思汗的军马场。如今,他的那些养马人的后裔还在。他们是蒙古族中的图瓦人部落。
       成吉思汗率领他的庞大的帝国军队,在这里休整了三年,尔后兵分两路,一路穿越奎屯山冰大坂,一路打通伊犁河谷,然后两支部队呈钳形攻势,直扑欧亚大平原。
       阿勒泰城的旁边,额尔齐斯河北岸,有个平顶的黄土山,叫平顶山。据说,成吉思汗就是站在这平顶山上,召开西征誓师大会的。
       而在天山与阿拉套山的夹角,赛里木湖畔,有一块美丽的草原,叫博尔塔拉。
       博尔塔拉的蒙语意思是“青色的草原”。据说,这里是蒙古族土尔扈特部落回归祖国以后落脚的地方。当年西征的一支队伍,在东欧平原停驻了几百年以后,突然思念起了家乡,于是他们一路打仗,开辟了一条道路,又回到了故乡。清朝政府把他们安置在这一块青色的草原上。
       我曾经在赛里木湖畔小住过几天。湖水在白天的时候,湖面的色彩随着太阳的色彩、乌云的色彩、天山山峰的色彩随时变化,一会儿整个湖面闪耀着银光,一会儿则幽蓝,一会儿又变成乌黑乌黑的颜色。四周的天山峰峦,像高擎的手掌,伸开五指将这座山顶湖泊高高托起。最美丽的时刻是太阳将要从天山的那一面落下去的那一刻。
       落日通红,太阳透过垭口和伟岸的塔松,将它的圣洁之光像探照灯一样斜射过来。整个湖面笼罩在一片如梦如幻的红光中。湖边零零散散围湖而设的蒙古包和哈萨克毡房,冒着一股股炊烟。
       而乘着晚霞归来的牧羊人,正在唱歌。一边唱一边用马鞭轻轻地磕击着马镫。
       在浑厚的长调中,牧人回到了家里,手抓羊肉和奶茶已经摆在帐篷外的方桌上了,于是人们开始用晚餐。
       而夜,慢慢地深了。
       草原之夜像海一样深沉、静寂、安详。大地一呼一吸,在吐绽着芬芳。群星像野花一样布满了天空。
       上面仅仅是一些居住着西征军后裔的地面的蒙语命名。而更多的蒙语命名存在于欧亚大平原上那些广大的山川河湖、村镇城乡中。
       闻名遐迩的罗布泊,蒙古人叫它“罗布淖尔”。“淖尔”是湖泊、海子的意思,所以现代人将它简称罗布泊。
       “呼图壁”这个有些怪异有些凶险的地名,三十年前我曾在那里住过一夜。谁给这荒凉空旷的地方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呢?后来我知道了,它是蒙语“高僧”的意思。
       横贯河西走廊那里的山脉叫祁连山,“祁连”亦是“天”的意思,所以它又称东天山。而乌鲁木齐则是“美丽的牧场”的意思。
       俄罗斯境内的“喀山”、“克里米亚”等,都是蒙语命名。
       2000年秋天在新疆乌鲁木齐,我遇见六个面容枯槁、衣着朴素的台湾人。他们是一个名叫“山河探险——寻找成吉思汗西征足迹考察团”的组织,其时正在用三年时间,准备将那一段历史徒步走遍。
       他们告诉我说,先前他们已经在蒙古国境内走了半年,而这半年,是在自己境内走的。最近则是从哈纳斯湖方向回来。接着,他们的行程是从中哈边境吉木乃口岸出境,继续往前走。
       他们中有蒙古族人,也有汉族人。
       我问他们:那一段历史已经十分久远,你们能找回来多少呢?领队扬了扬手中的地图说,有这张地图,除此之外,还有比历史记载更准确的,那就是大地的记载,只要你寻访着那些有蒙语命名的地方走,就肯定错不了。
       成吉思汗陵
       这个骑手那博大的灵魂,将会安歇在大地的哪一处呢?
       这地方应该是一块青色的草原。在草原上,有牛羊在安详地吃草,马群则长长地嘶鸣着,像风一样掠过,鲜花在每年春天应时开放,日月星辰轮回地照耀着他。
       仅有草原是不够的,还应当有一块与天空一样辽阔的大漠,横躺在他身边。黑戈壁、红戈壁、白戈壁相杂在大漠之间,高高低低的沙丘分列左右。
       而仅有草原和大漠还是不够的,还应当有一座大青山,闪烁在视野可及的地方。
       然后,这个疲惫的骑手,像回到家里一样,在那里安睡。
       这是在没有见到成吉思汗陵之前,我为这位叱咤风云的一代天之骄子所设想的安歇之处。想不到的是,我的设想竟和看到的完全吻合。
       出明长城线上的塞上名城榆林,便进入鄂尔多斯高原和毛乌素沙漠了。过窟野河边的神木县城,过红碱淖,但见铺天盖地的黄沙扑面而来,眼底空旷、寂寥,高高的天空中,偶尔有雄鹰的影子一掠而过。当汽车在不经意地攀上一个沙丘时,突然,在沙丘的怀抱中,有一块狭长形的平坦的草原,而草原的远处,有三顶白蘑菇般的蒙古式帐篷。
       这三座穹庐式的建筑就是成吉思汗的敖包。
       穹庐建在一座矮矮的山冈上。虽然山冈不高,但是由于四周都是一马平川,而这里是惟一的一个制高点,所以,穹庐倒也显得伟岸、肃穆、醒目,几十里外都能看见,而且要仰视才行。
       这里是内蒙古自治区伊克昭盟伊金霍洛旗地面。伊金霍洛旗的蒙古人,自成陵修筑之后,就居住在这里,开始一代接一代地做守陵人。三个穹庐式建筑,迎门且居于正中位置的这座,是成吉思汗陵寝搁放的地方,后面的两座,则是他的两位王妃的。正庭大殿里放着成吉思汗用过的马鞍、马鞭,蒙古军西征时驾驭的勒勒车等,墙壁上则挂满了画像。这些画像除大汗之外,还有他的那些封王封侯、南征北战的儿孙们,例如元成祖忽必烈,例如前面提到的金帐汗国的国王,伊尔汗国的国王,察合台汗国的国王等等。他们都排列在大汗之侧,好像正在召开一个家庭会议似的。
       成吉思汗和妻子的棺木,则在后殿的一个密室里停着。
       酥油灯长明不熄,一种淡淡的焦糊味弥漫在空气中,从而给人一种宗教般的恍惚感觉。从大门到正殿,要走过一段长长的台阶,大约有二百米长吧!这二百米的距离足以让人收拢思绪,做好走进历史空间的思想准备。
       在正殿的大门口,通常坐着一个有了一把年纪的看门人。正是这个看门人,给我讲述了一些关于成陵的故事。这些故事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它们也许该是蒙古秘史的一部分。
       大汗在攻打西夏王都兴庆府时中箭,一个月后箭伤不治,死于甘肃省清水县。攻城的元军在破了兴庆府,灭了西夏之后,他们下来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将大汗的遗体装在灵车上,翻过六盘山,穿过鄂尔多斯高原,运往故乡地——元旧都哈剌和林。
       途中,在鄂尔多斯高原上,如今这建筑成陵的地方,运送灵车的队伍与一支不明身份的庞大队伍相遇,面临危险。
       这时候他们决定将装殓着大汗遗体的棺木,先埋在地下,战事结束后再来搬迁。
       棺木埋好以后,他们的心放下来了。但是接着又出现了一个难题。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地形地貌作为标志,倘若以后来寻找的时候,怎么才能找到呢?这时候他们想出来一个办法。
       随队伍一起行进的,往往还有牛群。母牛的奶水是他们行军打仗的干粮,公牛是驮牛,士兵们用它来驮载帐篷辎重之类。于是士兵们从母牛群中,挑选了一只带着牛犊的母牛。把那牛犊从母牛的奶上摘下来,杀死在埋葬大汗的那块地面上,然后,士兵们投入了战斗。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这块地面平息了。士兵们领着那头母牛,来到这一块草原上。草原上这时候青草已经泛绿。士兵们放了缰绳,让母牛在这一处地面上寻找。母牛在草原上转悠了很久,终于,停在一块绿草茂盛的地方,四蹄跪倒,双目流泪,哞哞地叫起来。
       士兵们刨开地面,看见了大汗的棺木,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蒙古人于是决定不再搬迁了,就在这一块地面上就地起陵,让这位骑手永远地躺在鄂尔多斯高原和黄河母亲的怀抱里。
       这是成陵看门人讲的第一个故事。而第二个故事也是关于这棺木的。
       抗日战争期间,中国担心成陵会落入侵华的日本军队之手,于是把成吉思汗的陵寝,从成陵搬出,经榆林、延安,运往陕北高原南沿的黄帝陵藏匿。
       这事后来经过周密的安排,被稳妥地实行了。
       这样,成吉思汗的陵寝曾在黄帝陵下面的黄帝庙中藏匿了好多年,直到抗日战争胜利,陵寝才又经原路运往原处。
       这事当时是最高机密之一,因此,世人不知。
       但停放在成吉思汗陵密室里的棺木中的,到底是装殓的大汗本人的遗骸呢,还是只是一个衣冠冢,或者是像民间传说中的那样,放着成吉思汗的两个马镫。这一直是一个谜。
       在依依不舍地告别成陵时,我从陵下的那个伊金霍洛旗的小商店里,买了一把蒙古式的弯月牛角刀和一根马鞭,作为纪念。那刀的刀鞘是用长长的弯弯的牛角做的,骑马时挂在腰间最合适。鞭子则是牛皮做的著名的成吉思汗“上帝之鞭”。售货员是一位面色黑红脸蛋俊俏的蒙族姑娘,名叫乌日娜(花儿),当我从她手中接过马刀和马鞭的时候,我突然感到,当年那些勇猛的蒙古骑士,大约就是在一个早晨,这样地接过女人们递给他的马刀和马鞭,从而踏上征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