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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与妞妞同游科罗拉多大峡谷
作者:章 武

《青年文摘(绿版)》 2003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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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妞妞是我的外孙女,刚满3岁。可是我真正认识她才3个小时。她是在美国亚利桑那州州府菲尼克斯出生的。3个小时前,当我从纽约飞来探望她时,她扬起那双很像我女儿当然也很像我的浓黑的眉毛,睁大眼睛用汉语怯生生地喊了声“外公”。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情,3个小时之后,她就像麦芽糖一样粘紧了我。从菲尼克斯到举世闻名的科罗拉多大峡谷,只有3个小时的车程。于是,女婿开车,女儿、妞妞、我,连同我的同伴王炳根先生,一起上路。妞妞夹在我和女儿中间,坐在后座。她爬上幼儿专用的小椅轿,熟练地套上安全带,便歪过头来命令我:“外公,带带!”
       原来,在美国坐车,不论前座后座,大人小孩,都必须系上安全带。妞妞从小便自觉遵守交通规则,不由使我这当外公的自愧不如。
       车子沿着高速公路进入美国西部的凯巴布高原。举目四顾,皆是茫茫无际的戈壁荒漠。偶见一些风蚀残丘,也早已被风刀沙箭雕刻成形销骨立、苟延残喘的模样。我自然联想起祖国西部的青藏高原。但不同的是,这里不见芨芨草、骆驼刺、沙柳和红柳,却站起了一棵棵树状的仙人掌,直挺挺的身躯,举起左臂,再举起右臂,如同一个个绿色的精灵,在无边的寂寞和焦渴中向我们举臂高呼,恳求救助。
       我拉开窗玻璃,想拍张照片。不料,漠风尖叫着旋进了满车燥热的土腥气。妞妞惊叫一声,我立即把窗户关上。照片没拍成,却多少领略了荒原的严酷。
       女儿在一旁安慰妞妞:“妞妞别怕,来,给外公唱支歌!”
       于是,妞妞拍起胖胖嫩嫩的小巴掌,用汉语唱起“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个——”,她用眼睛顽皮地盯着我,“找到一个好外公!”说着,便搂着我亲了两下。坐在前座的王炳根好嫉妒,悻悻地说:“还是当外公好,够幸福喽!”
       有了小妞妞,漫漫长途似乎缩短了,寂静的荒原生机盎然,干涸的大地也渐渐变得润泽起来。莫非是海市蜃搂?一棵棵仙人掌变成了一丛丛浓绿的树影,树影越来越密,在夕阳的斜晖中竟连成了一片。
       女儿说:“快到大峡谷的南缘了。”
       女婿说:“还赶得上看落日。”
       于是,车子径直驶入大峡谷国家公园的大门。趁女婿停车购票领取地图之际,我仔细观察周围的森林,全是针叶林,杉树。是冷杉、云杉!没想到,在美国西部的荒原上,居然有这么多杉树。它们,是洪荒时代的孑遗物种,还是人类用飞机播种的杰作?看得出,它们全都受到了良好的保护。我又不能不想起祖国大西北的“三北防护林”,那一场沙进人退、人进沙退最严酷也是最悲壮的较量……
       科罗拉多大峡谷全长300多公里,是同名河流科罗拉多河千万年冲刷切割后奉献给人类的一件天然艺术品。划入国家公园的这一段,南北两缘之间最窄处仅6公里,目力可及,但开车则要绕行数百公里。据说北缘比南缘高200米,俯瞰深谷时视野更为开阔,但南缘交通方便,大部分游客走的都是我们今天这条路线。
       汽车上坡后即沿着大峡谷的南缘盘旋东进。我一直朝北凝望,但树影犹如屏风一般挡住了视线。暮色渐浓,那树影竟变成锯齿状的黑色剪影,紧贴着紫红色的天幕。
       前面又是一个急转弯。忽然,树影裂开一个豁口,出现了一个观景望台。车子开了进去,停了下来。我下车一看,吓了一跳,原来我们已置身于万丈悬崖顶上。悬崖下方,是深不可测的峡谷,以及从中氤氲升腾的暮霭。看不见潜藏在谷底的河流,却只见无数陡崖峭壁托举着危岩险石,层层叠叠,高高低低,像亿万册图书,在落日的余晖中,组成一片卷帙浩瀚的紫雾腾腾的海洋。而落日,当它没入西边的山崖时,似乎跳了一下,把余晖收拢成一蓬火,一蓬正在熊熊燃烧的烈火。火光返照,大峡谷红得发紫,紫得发黑,最终,黑成了苍苍茫茫、万象皆消的一片混沌……
       这大峡谷的最初一瞥,就给我留下了惊心动魄的印象。回到车厢,妞妞睫毛上挂着泪珠,居然不理我了。原来我刚才观景心切,没和她打招呼便跳下车,伤害了她的自尊。我只好连声道歉。妞妞对外公倒也宽容,“OK”一声,便破涕为笑。王炳根递给她一方巧克力糖,她笑得就更甜了。
       在大峡谷城住了一夜,天没亮我就起床沐浴,响声把王炳根吵醒了。我给隔壁房间的女婿打电话,声音尽量放得很轻,“怎么样,开车看日出去吧?别惊动她们娘儿俩。”
       不料,女婿说:“妞妞也醒了,比平日早醒了3个小时,正吵着要坐车跟外公看大太阳呢!”接着,便传来妞妞奶声奶气的中英文混合语,“外公,顾摩令(早晨好)!”
       于是,大家全都披上御寒的外衣,出发!整个大峡谷城静悄悄的,只有几盏路灯犹如惺忪的睡眼。车经城郊的机场,也是空荡荡的一片。女婿说:“每年到大峡谷的观光客达300多万,坐直升机鸟瞰是最佳的旅游方式。可是,9·11事件之后,机场关闭,游客锐减,这里已是今非昔比了。”
       果然,一路上,只有我们这辆车,在黑黝黝的树影和山影中穿行,犹如孤舟在破浪中航行。只有数颗晨星,在暗蓝色的天幕中冷冷地注视着我们。然而,“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当我们抵达第一个观景台时,发现有一对年轻的恋人正高高地坐在一块巨岩上用早点。当我们进入第二个观景台时,发现有一位白发苍苍的摄影师早已架好了摄影机。听见我们的脚步声,他立即用食指在嘴唇处“嘘”了两声,并示意我们看看他停在一旁的车子。那车头上,正威风凛凛地立着一只苍黑色的山鹰,似乎正跟他一起静候日出的盛典呢!而当我们赶到第三个观景台时,有一队背着行囊的旅客,正小心翼翼地从悬崖间寻路而下。他们,是要到科罗拉多河的激流里乘坐皮筏漂流探险吧?
       看来,恐怖分子的袭击,并没有使所有的美国人都成为惊弓之鸟。只要大峡谷依然存在,热爱生命与运动,热爱大自然者便依然大有人在。
       随着东方天际愈来愈亮,大峡谷的能见度也越来越高了。它不像中国南方多雨阴湿的山谷,总是云封雾锁,矜持而含蓄。相反,它就和大多数美国人的性格一样,爽朗而透彻。我看见峡谷两岸弯弯曲曲、重重叠叠的全是巨岩的断层,因地质年代的不同而分别呈现出灰白、淡黄、褐红、丹赤、深紫等,而在重峦叠嶂中千回百转的科罗拉多河也终于出现了,它就像一匹白练,在谷底的巨岩间轻轻地抖了出来。也许,我们站得太高了,看不见它的浪花和漩涡,也听不见它那激情澎湃的倾诉。它显得那样平静和从容,细小而柔弱。跟周围强大坚硬的山岩相比,它简直微不足道。然而,柔能克刚,正是它,用千万年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的渗透、剥蚀、冲刷、切割和雕刻,在美国西部的高原上,造就如此一条大地的裂缝,一条鬼斧神工、气象万千的天然艺术长廊来。
       遥想当年,是1869年吧?一位与当今美国黑人国务卿鲍威尔同名的独臂炮兵少校,率领一支探险队,分乘四条小船,在惊涛骇浪中顺流而下。尽管两条小船在激流险滩中被撞得粉碎,尽管有三名队员吓得丧魂失魄而当了逃兵,但他们终于撩开大峡谷神秘的面纱,把这一后来被评定为世界自然遗产的天下奇观展示在世人面前。然而,印第安人呢?早在13世纪,印第安人便在这里的岩穴、洞窟及泥墙小屋定居,沿河捕鱼狩猎,他们,才是大峡谷最原始、最真正的主人,难道美国的历史早已把他们遗忘了?
       好在第三个观景台一侧,还矗立着一座也许是仿造的印第安人古碉堡,粗粝、毛糙的石块垒砌起凹凸不平的台基和墙体,与四周古树扭曲而苍老的枝桠,浓密而繁茂的树叶,共同营造出一种岁月久远、历史沧桑的氛围。然而,当我牵着妞妞爬到碉堡的一个窗台上朝内窥望时,却发现那只是个出售印第安人工艺品的商店,其商业价值大大超过了历史价值,不由使我大失所望。
       但妞妞却兴高采烈地在古堡周围爬上爬下,跳来蹦去。也许,她太缺乏户外运动了,这里的一切都和早晨的空气一样新鲜。但不久,她却突然间安静了下来,趴在地上,双手托腮,一动不动。原来,她发现前方的一块岩上,有一只松鼠,正翘着毛茸茸的大尾巴,也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前方。
       我不由回想起我的童年,在老家周围的龙眼林里,随处都有松鼠们上蹿下跳的身影,但如今,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所幸妞妞的童年还能与松鼠做伴,只不过她所见到的,已不再是中国南方乡间的大松鼠了。
       眼前的这只松鼠,它在岩上所凝视的方向,恰是日出的方向。突然,一抹曙光把它全身灰褐色的皮毛都镀亮了,妞妞也从地上一跃而起,拍手欢呼:“大太阳,大太阳!”
       随着一轮旭日从东方冉冉升起,我返身西望大峡谷,由于光和影、明与暗的强烈对比,它显得更壮阔、更深邃、更富有立体感了。凡是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全是一片深蓝、一片玫瑰紫;凡是阳光直接投射到的块面,灰白的变成银白,淡黄的变成金黄,那层层叠叠褐红、丹赤的山崖,则更是红光灼灼,烈焰腾腾,整条大峡谷,如同七色彩虹,在蒸腾,在闪动,在飞旋……
       距今一个世纪以前,即1903年,当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来此游览时,曾感叹道:“大峡谷使我充满了敬畏。它无可比拟,无法形容,在这辽阔的世界上,绝无仅有。”
       如今,我面对科罗拉多大峡谷,心中同样充满了敬畏。但我却要纠正总统先生的一个错误:在这辽阔的世界上,科罗拉多大峡谷并非绝无仅有!在地球的第三极,在中国的青藏高原上,还有一条比科罗拉多更长、更深、景色更加壮丽的大峡谷,那就是中国人近年来刚刚发现的雅鲁藏布江大峡谷!
       也许是我一直在念叨着“雅鲁藏布”这几个字,正在牙牙学语的妞妞听进去了。她突然拍起双手,大声喊了起来:
       “雅,鲁,藏,布,雅鲁藏布——”
       稚嫩的声音,飘向大峡谷的层峦叠嶂。我紧紧搂着她,仿佛搂着一轮太阳,我心中升起的真正的太阳!但愿妞妞长大之后,能回到祖国,去畅游那世界上真正绝无仅有的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