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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我的生日礼物
作者:王文华

《青年文摘(绿版)》 2003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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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在2000年12月17日过世,两年之后,我依然收到他送我的礼物。
       1998年10月,爸爸的左耳下突然肿了起来,起先觉得是牙周病,后来以为是耳鼻喉的问题,最后才怀疑是淋巴瘤。在此之前,爸爸一向是家中最健康的,烟酒不沾、早睡早起、175厘米、70公斤。
       由于淋巴散布全身的特性,淋巴瘤通常是不开刀,而用化疗的。但爸爸为了根治,坚持开刀。7小时后被推出来,上半身都是血。由于麻药的作用未退,他在混沌中微微眨着眼睛,根本认不出我们。医生把切下来的淋巴结放在塑料袋里,举得高高的跟我解释病因。曾经健康的爸爸的一块肉被割掉了,曾经健康的爸爸的一部分被放在装三明治的塑料袋里。
       手术后进行化疗,爸爸总是一个人,从忠孝东路坐车到台大医院,一副去逛公园的轻松模样。打完了针,还若无其事地走到重庆南路吃牛肉面。我劝他牛肉吃多了不好,他笑说吃肉长肉,我被割掉的那块得赶快补回来。化疗的针打进去两周后,白血球降到最低,所有的副作用,包括疲倦、呕吐等全面进攻,他仍然每周去验血,像打高尔夫球一样勤奋。
       但这些并没有得到回报,肿瘤复发,化疗失败,放射线治疗开始。父亲仍神采奕奕,相信放射线是他的秘密武器。一次他做完治疗后,跑到明曜百货shopping。回家后我问他买了什么,他高兴地拿出一件夹克来炫耀:“因为现在脖子要照放射线,所以我特别去买了一件夹克,这样以后穿衣服就不会碰到伤口。”傍晚7点,我们坐在客厅,我能听到邻居在看娱乐新闻,爸爸自信地说:“算命的曾经告诉我,我在70岁之后还有一关要过,但一定过得去。过去之后,80岁、90岁,就一帆风顺了。”他闭上眼,欣慰地微笑。
       1999年4月,爸爸生病半年之后,中风了。我们在急诊室待了一个星期,与50张邻床只用绿色布帘相隔,我可以清楚地听到别人急救和急救失败的声音。“前7天是关键期!跟他讲话,你们要一直跟他讲话。”我跟他讲话,他听得见却不能回答。我换着尿布、清着尿袋、盯着仪器、彻夜独白。“你记不记得小学时有一年中秋节你带我去宝庆路的远东百货公司,我们一直逛到9点商店打烊才离开……”我开始和爸爸说话,才发现我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
       爸爸回来了,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但他真的就回来了。带着麻痹的半身,爸爸住进复健病房,肿瘤的治疗不得不暂停。任何复健过的人和家人都知道,那是一个漫长、挫折、完全失去尊严的过程。你学着站,学着拿球,学着你3岁就会做的事,而就算如此,你还做不到。但他不在乎,穿着订做的支架和皮鞋,每天在医院长廊的窗前试着抬脚。
       癌症或中风其中之一,就可以把有些人击垮。但爸爸跟两者缠斗,却始终意气风发。他甚至有兴致去探索秘方,命令我到中正路上一名中医处求药,“我听说他的药吃个三次,中风就会好!”复健、化疗、求秘方,甚至这样他还嫌不够忙,常常帮我向女复健老师要电话,“她是台大毕业的,我告诉她,你也是台大的,这样你们一定很配。”
       我还没有机会跟复健师介绍自己,爸爸的肿瘤又复发了。医师不建议我们再做化疗或电疗,怕引起再次中风。“那你们就放弃了?”我质问。医师说:“不是这么讲,不是这么讲……”
       我知道我的质问的无理,但我只是希望有人能解释这一年的逻辑。从小到大,我相信:只要我做好事,就会有回报。只要我够努力,就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东西。结果呢?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努力地工作了一生,那么健康地生活,那么认真地治? 疲颐堑阶詈玫囊皆海胱詈玫囊缴胰烁詈玫恼展耍约赫饷赐纯啵峁鞘裁?结果都是bull shit!
       “还有最后一种方法,叫免疫疗法。还在试验阶段,也是打针,健保不给付,一针17000元。”
       免疫疗法失败后,爸爸的病体每况愈下。2000年6月,他再次中风,开始用呼吸器和咽喉管呼吸,也因此无法再讲话。他瘦成165厘米、50公斤。床越来越大,他越来越往下塌。我们开始用文字交谈,他左手不稳、字迹潦草,我们看不懂他的字,久了之后,他也不写了。中风患者长期卧床,每4小时要拍背抽痰一次。夜里他硬生生地被我们叫醒,f侧身拍背。他的光头靠在我的大腿上,口水沾湿了我的裤子。拍完后大家回去睡觉,他通常再也睡不着。夜里呼吸器运转不顺突然哗哗大叫,我们坐起来,黑暗中最亮的是他孤单的眼睛。
       一直到最后,当他卧床半年,身上插满鼻胃管、咽喉管、心电图仪器、氧气罩时,爸爸还是要活下去的。他躺在床上,斜看着病房紧闭的窗和窗上的冷气机,眼睛会快速地一眨一眨,好像要变魔术,把那紧闭的窗打开。就算当走廊上医生已经小声地跟我们讨论紧急时需不需要急救,而我们已经签了不要的同意书时,他自己还是要活下去的。当我握着他的手,替他按摩时,他会不断地点着我的手掌,像在打密码似的说:“只要过了这一关,80岁、90岁,就一帆风顺了。”
       爸爸过世后的这两年,我学到三件事情。第一件是全面的视野,意思是看事情时,要把事情放在整个人生中来衡量,从而判断出它的轻重缓急。好比说在忠孝东路四段,你觉得每一个红灯都很烦,每一次恋爱分手都是世界末日,但从飞机上看,你肝肠寸断的事情小得像鸟屎,少了你一个人世界并没有什么损失。我把自己过去、现在和未来所有的挫折加起来,恐怕都比不上爸爸在医院的一天。如果他在肿瘤和中风的双重煎熬下还要活下去,那我碰到人生任何事情时还有什么埋怨的权利?后来我常问自己:我年轻、健康、有野心、有名气,但我真的像我爸爸那么想活下去吗?我把自己弄得很忙,表面上看起来很风光,但我真的在活着吗?我比他幸运这么多,但当有一天我的人生也开始兵败如山倒时,过去的幸运是让我软弱,还是让我想复活?
       有了视野,我学到的第二件事是:搞清楚人生的优先级。30岁之前,我的人生只有自己。上大学后我从不在家,看到家人的频率低于学校门口的校警。我成功地说服了我的良知,告诉爸妈也告诉自己:我不在家时是在追求自己的理想,实践理想的目的是让爸妈以我为傲。于是我毕业、当兵、留学、工作,去美国7年,回来时妈妈多了白发,爸爸已经要进手术房。当我真正要认识爸爸时,他已经分身乏术。子欲养而亲不待,我离家为了追求创意的人生,没想到自己的人生却掉进这个最俗不可耐的陷阱。
       每个人,在每个人生阶段,都会有许多件事情要做,很多人往往会因为忙这些事情而从自己真正的人生中缺席。他可以告诉朋友:“我爸爸过世前那几年我没有陪他,因为我在忙这个忙那个。”我相信每个人的讲法都会合乎逻辑,大家听完后不会有人骂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但人生最难的不是怎么跟社会交代,而是怎么面对自己。我永远有时间去留学、住纽约、写小说、“探索自己的心灵”,但认识父母,只剩下这几年。爸爸走后,不用去医院了,我有全部的时间来写作,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我的人生变成一碗剩饭,分量虽多我却一点都没有食欲。失去了可以分享成功的对象,再大的成功都只是隔靴搔痒。
       我学到的第三件事是承认自己的脆弱。爸爸什么都没做,只是一天晚上坐在阳台乘凉,然后摸到耳下的肿块,砰!两年内他老了20岁。坏事随时会发生在好人身上,你要如何从其中诠释出正面的意义?悲剧中所能勉强归纳出来的惟一意义,就是人是如此脆弱,所以我们都应该“小看”自己。不管你多漂亮多成功,都不用因此而膨胀自我。在无法理解的灾难面前,我们一戳就破。
       爸爸在2000年12月17日过世,这一天刚好是我的生日。他撑到这一天,是为了送我生日礼物。爸爸虽然不在了,但两年来,以及以后的每一年,他都会给我三样生日礼物。这三样礼物的代价,是化疗、电疗、中风、急诊、呼吸器、强心针、计算机断层、核磁共振。他离开,我活过来,真正体会到:诞生,原来是一件这样美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