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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圣诞树
作者:张曼娟

《青年文摘(绿版)》 2003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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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医学研究调查显示,相信世界上有圣诞老人的孩子,身心比较健康,在美国、加拿大的孩童,在10岁之前大约都会相信圣诞老人。这是否表示10岁之后的孩子,身心渐渐不健康了?还是10岁之后我们的梦想停止生长?就像斩断了当成圣诞树的柏树一样?
       我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就知道世界上没有圣诞老人了,因为在教会医院当护士的母亲,忽然兴起在家里办一场圣诞Party的想法,邀请左邻右舍的小朋友一起来欢度圣诞节。而在那场圣诞欢乐会中,我被指定扮演圣诞老人。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圣诞老人,又何必找我来假扮呢?我觉得自己忽然间明白了,忽然间仿佛也长大了。
       那个年头圣诞节的气氛并不浓厚,只有在教堂里才能看见布置得金碧辉煌的圣诞树,去教堂里做弥撒唱圣诗的小朋友,最指望的是领一包糖果饼干。或者夹在一群年轻的哥哥姐姐中间,看人家玩宾果,似懂非懂地跟着起哄。而在当时我的家里竟然要办圣诞Party, 真是一件令人兴奋莫名的事。父亲不知道去哪里买了一株龙柏,比我还高,种在盆子里,放在小客厅中间,又买回来两串一闪一闪的灯饰,剩下的全部要靠自己动手做了。母亲用棉花做成雪花的样子,将树身缠绕一遍,又用色纸折出房屋,剪成各式花样,还将蛋壳戴上红帽子,画成红彤彤的圣诞老人的脸。那一阵子我们总在吃蛋,母亲谨慎地将蛋的尖端敲出一个小洞,让蛋清蛋黄一点一点漏出来,每次顺利完成,就多了一个圣诞老人脸。那一阵子也总指望大人们多抽一点烟,我们收集许多香烟盒,取出内层的金银箔纸,叠成大大小小的星星,最大最漂亮的星星,便会悬在圣诞树的顶端,让众人仰望。当夜深之后,所有人都睡去,我想像着那颗星会绽放出璀璨的光亮,那小小的、简陋的客厅,瞬间变得无比华丽。
       每一天我心不在焉地去上学,迫不及待地跑回家,记挂着圣诞树工程的进行。终于到了圣诞夜,许多小朋友涌进我家的庭院和客厅,他们的父母也都来了,带着小礼物,大家吃着点心糖果,玩着各种游戏,在脚上绑着气球,尖叫声与气球爆裂声,将气氛推到最高潮。但,我只能躲在楼上的小房间里,不能参与,甚至不能露面。我穿着母亲准备的红衣红裤,戴着垂挂到胸前的红帽子,嘴边还粘着棉花做成的白胡子,痒得难受也不能抓,真觉得自己是被诓了一场。还好所有的礼物都在我的红布袋里,我早挑好自己喜欢的,并且等待着圣诞Party的压轴——圣诞老人送礼物给小朋友。
       好不容易有个阿姨到房间里抓了我出来,喊着:“圣诞老人来了。”
       我在一阵欢声雷动中来到圣诞树下,瞄到最爱的奶油蛋糕只剩下狼藉的奶油了;原本应该属于我的那根彩色拐杖糖,在另一个女孩手上,而我的红布袋很快就扁了、空了,一件礼物也没剩下。我的蛋糕,我的拐杖糖,我的礼物,我的圣诞节……
       看见我的惨淡脸色,母亲赶忙过来安慰:“圣诞老人就是要把礼物分给别人的啊,看见大家都这么快乐,圣诞老人也就快乐啦。”
       这是我在圣诞树下学到的第一堂课——圣诞老人不在乎自己的快乐,因为施比受更为有福。
       圣诞节之后,那棵圣诞树被种在庭院里,陪伴着我们长大,小朋友变成青少年又变成青年,树永远比我们高,有一回几个人在树下聊天,忽然有人问:“那一年……是这棵树吗?”
       是啊,是这棵树,遥远的记忆从心头一起升起,我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我的手指抚过粗糙的树身,充满情感地。
       在美国的时候,看见种植柏树的园圃,圣诞节前被砍伐一空,便觉得怅然,那些没有根的树,过完圣诞注定要被抛弃,没有机会长大,只是牺牲。所以,在美国过圣诞的时候,我们选择的是塑胶圣诞树,再去装饰店买来各种缤纷美丽的装饰品,一个晚上就把树装饰好。比较有挑战性的活动是礼物的选购与包装,全家只有一辆车,每次逛街都一起出动,要怎么保持神秘感呢?于是,一到购物中心,大家便极有默契地各自散开,大包小包地提回家里,趁着夜晚细心包装。
       那一夜,圣诞夜之前,我赶完专栏稿子,才笨手笨脚地包装礼物,忙得连外套都脱下来了。弄到半夜才开了门,蹑手蹑脚溜到起居室,大家的礼物都到齐了,相亲相爱的挤在圣诞树下,我将我的也堆放好。蹲在地上猜想着,哪个盒子,哪个包装,是属于我的?远远近近的朋友们寄来的圣诞卡悬在窗边,像一种环护的姿态,窗外正飘降白雪。如此静寂的夜晚,这棵没有生命的圣诞树,忽然之间有了气息,栩栩如生。
       我在圣诞树下又学到一堂课——因为有着真心,赝品也变得贵重。
       现在圣诞气氛很浓厚,到处都能看见圣诞树,到处都能听见圣诞歌,连公车司机也打扮成圣诞老人的样子。人们还能从圣诞树学到什么呢?
       我在涮涮锅吃午餐,邻座是一个母亲带着两个女儿,大女儿像个小学生,小女儿看起来还在念幼稚园,是个快乐的小女孩。吃饭的过程中,小女儿不断唱歌似的问母亲:“妈咪,要不要面纸?我叫面纸出来为你服务。好不好?”
       过了一会儿又问:“妈咪,需不需要面纸出来招待你?”
       母亲问着大女儿美劳作业,大女儿说老师比较喜欢华华做的圣诞树,说的时候还撅起嘴。小女儿抢着说,她看过华华的圣诞树,是用缎带做成的,上面还有金粉,真的好漂亮喔。母亲忽然问:“那……是姐姐的圣诞树比较漂亮?还是华华的圣诞树比较漂亮?”
       “都漂亮,”小女儿含着鱼丸说。
       “选一个,只能选一个。”大女儿认真地盯着妹妹看。
       我忽然回到小时候的庭院,在绿莹莹的柏树下,和其他的孩子展示着塑胶黏土做成的动物,隔邻的蒂蒂高兴地展示着一个小玩意儿。
       “哇,好可爱的小猪,”我看着胖胖的浑成一团的猪,由衷赞美。
       “才不是猪,是狗啦,我爷爷做的。”蒂蒂生气了。
       “啊……原来是狗。”我伸了伸舌头。
       “很漂亮吧?”蒂蒂又得意起来。
       我几乎要笑出来,忍不住夸耀父亲灵巧的手艺:“我爸爸做的比这个还……”
       “好”这个字硬生生卡住,卡在满园大小孩的目光注视下。我接收到母亲的眼光,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还……差一点,”我把话说完了。
       气氛于是活跃起来,大人揉揉我的头,意味深长地微笑。我记得那一天,在柏树下的我是愉快的。
       而身边的母亲与大女儿还在等,等着小女儿的回答,姐姐和华华的圣诞树,到底哪一个比较漂亮?
       “我的,”小女儿说。
       “你的?”母亲和大女儿都惊奇了。
       “我的最丑,姐姐的和华华的都很漂亮,”小女儿这样回答。
       母亲和大女儿都笑了,我也忍不住微笑,有一种冲动,想要揉揉小女孩的头。
       在圣诞树的学堂里,小女孩学会把自己放得低一些,让美丽的事物站在更高的地方,就像圣诞树顶端,最亮的那颗星星。
       (黄利摘自(台湾)《讲义》200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