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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旅程
作者:凯瑟琳·林

《青年文摘(绿版)》 2003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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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查德喜欢和他的朋友说,“要是能够坐上半个小时,除了做个美梦,啥事也不干,对我来说那真是件少有的乐事。”现在,他正等着进诊疗室看医生,他可以享有这难得的一乐了。理查德将身体向后靠着,发出满足的感叹。这是一个三十二岁的男人所体验的满足:他已经爬升为一家大公司的总经理,享有一份可观的薪水,能够在这个国家最有名气的住宅区购得一幢独门独户的大别墅,拥有两辆小轿车,一辆归他自己,一辆由司机开着送他的孩子们上学,买给他妻子的一颗钻戒,可是要花去他妻子某些打工朋友整整一年的薪水。这样一种满足可不能仅仅称之为快乐。这是一种纯粹的极乐,理查德感到这极乐撩动着他灵魂的深处。他不是一个因为好运而自鸣得意的人,他深深地为此而感激。并且,在这融融的感激中,他想起了他的妈妈、姨妈和外婆,她们曾经倾其所有送他上学直至大学毕业。现在他以十倍来回报她们:每个月他寄去一大笔钱;不仅在信中,而且有几次见到她们的时候,他都说:“离开那沉睡的小乡村吧。到城里来,和我住在一起。你们会得到梦寐以求的舒适生活,有佣人给你们做饭,能够在这儿许许多多的购物中心买东西。离开那死气沉沉的地方。老天爷!那样的一个名叫厄鲁的地方,足以让人闷死,愁死。我亲爱的外婆、妈妈和姨妈,难道你们不想来我这儿吗?我家有三间空余的卧房,并且全都装了空调!”
       她们礼貌地回绝了。外婆说她那把老骨头受不了空调。上次来度假,她和姨妈都遭罪不少;妈妈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三个女人匆忙停留之后就离开了,而梅布尔则宽慰地舒了一口气。她向办公室里的一些朋友吐露:“和那三个女人住在一起可真叫人忍受不了,我婆婆在卫生间的意大利大理石地板上滑了一跤,几乎弄伤了她自己。而她妈妈有个令人讨厌的习惯,不停地嚼槟榔,有次还把红色的槟榔汁吐在我的阳台里。你信吗?在我家白藤椅附近,我发现那令人讨厌的东西,黏糊糊地一团。哎,和这些来自厄鲁的乡下人住在一块儿真可怕!幸亏这不是长久的事。我丈夫不止一次叫她们来和我们一块儿住,但她们不那么喜欢,因为害怕空调。我们已经尽了本分了。”
       女人,理查德感叹道,都是一样的,太爱大惊小怪和夸耀房子。梅布尔是多么地爱夸耀房子!理查德心中洋溢着对他妻子良好的艺术品位的美好回想,她的艺术才能体现在他们漂亮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里,从暗褐色木料的天花板,到正对着天花板下面餐台上的餐巾。梅布尔说要么就用最好的,要么就不用。她走遍了所有最好的商店,买到了最好的东西。老板携夫人来赴晚宴的时候,绕着房子逛了一圈。这对迷人而不摆架子的夫妇对房子赞不绝口,发出愉悦和羡慕的啧啧赞叹。哈里斯夫人尤其对梅布尔摆放在大厅一角的中式古董餐台感兴趣。当问及价钱的时候,梅布尔随意地说少了——“哦,只花了几百元”,但其实是花了四千元的,工人送货的时候理查德写了张四千元的支票。
       现在理查德的脑子忙于心算——四千元——哇,当他还是个小男孩,住乡下木屋子的时候,喝的是附近的井水,上厕所得去老远的茅坑,四千元可是他妈妈、外婆和姨妈两年的收入!如果他还记得准确的话,妈妈和姨妈靠洗衣服一个月挣一百元左右,而外婆靠每天早上卖给咖啡店糕点和布丁每月大约赚五十元。理查德做了个快速运算:梅布尔花在那件古董上的钱,她们三人要费两年多的时间才能挣得来,而梅布尔却常常指出,不论为那古董还是别的古玩花钱,都一样地不会感到心疼。梅布尔曾取笑理查德的愚蠢。然而,理查德天真地想这愚蠢已经为他净赚了一万元;因为梅布尔曾买下大批的古玩——罐子、柜子、椅子和桌子——出自一家昏暗店铺的商人之手,那家商铺坐落在一条黑暗的巷子里。两周后他们就转手了所有的玩意儿,美美地净赚了一万元。而那一万元即刻被转换成了股票,之后不久股票便升值了。理查德兴高采烈地告诉他的朋友,这是梅布尔的黄金试验。
       为了庆祝这次成功,梅布尔和他为装修房子而大肆采购,也为孩子们添了些东西——安娜贝尔换了架崭新的钢琴(旧的那架已用了三年了),马克有了辆小型赛车,直让他高兴不已。
       2
       他的孩子们是多么幸运,他们拥有他和他的姐姐妹妹不曾有过的玩具和衣服。“你说玩具?”理查德常常会假装出难以置信的腔调,“玩具?从来没有过!告诉你们吧,我们甚至没有好吃的东西。我记得每天都是些白米饭和稀薄的菜汤,或是一些便宜的鱼,就那样。除了过中国新年的时候,没有猪肉,没有鸡肉,没有鸡蛋。除了最便宜的食物,啥也没有。有一阵子,我们靠吃白米饭和豆腐过日子。”
       安娜贝尔想知道什么是豆腐;而马克则放下正在砌着的“乐高”积木,想要一些豆腐。
       理查德非常清楚地记着那古老的木房子。他生在那,他长在那。房子散发出肮脏的霉味,一派贫穷潦倒的景象。地面脏极了,好几年之后他妈妈才在上面铺上水泥。家具老旧得东倒西歪,还长满了臭虫;家里惟一的床垫塞满了椰子纤维,也长满了臭虫,并且,他想起了他和姐姐、妹妹们曾经花上好几个小时找出深藏在垫子里的臭虫,然后将它们放在一小碟煤油里杀死。他从来想不起他和姐姐、妹妹们用过合适的浴巾、肥皂和卫生纸。姨妈用旧报纸剪成小方块当做卫生纸用。在他的记忆中,茅房是一个令他恶心的地方。它是一个竖起的小棚子,四英尺长两英尺宽。木地板上有一个圆洞,方便的人就在上面蹲着,而洞的下面则有一个生锈的铁桶,充当盛大小便的容器。有一次,他该是八九岁的时候了,他从那洞口掉了下去,而他妈妈则只好从井里提上一桶又一桶的水,花了好长时间才将他彻底清洁干净。他曾经把这件事告诉过梅布尔,但马上就后悔了,因为她觉得作呕,并且不准他再提及这类事情。他还记得有次他生病了——好奇怪,情形和别的人一样!妈妈、外婆和姨妈把那难看极了、难喝极了的草药泼洒在他的身上。村子里每个人都采集草药用以治病。他记得他的脑袋发热,身体在塞满椰子纤维的床垫上翻来覆去,床垫有些地方烂了,伸出的纤维刺疼了他的皮肤。他住的房间没有窗口;妈妈放一个便盆在床边让他大便或呕吐,他记得那地方发出恶臭,让他感到窒息。姨妈做了件特别的事给他发烫的前额降温:她把土豆切成薄薄的小片放在他的前额上,说那样可以驱散热气。之后她把那发黑的小片儿拿给他看,解释说黑色是由热气传到土豆片上的。
       这三个女人的迷信真让人无法想像;他不知道父亲在世时情形是否会好些。外婆总是为那些由母亲抱来请求帮忙的生病的孩子开些奇怪的药方。有一次一个小女孩被狗追赶,第二天就生病了。这女孩的母亲哭着找外婆帮忙,而外婆就叫女孩的父亲从那只狗的身上拔出些毛发,放在女孩的耳朵后面!他记得那对夫妇将那被吓怕了的女孩带到了他们家,因为女孩不让他们把狗毛放在她的耳后。外婆将女孩搂在怀里,轻轻地抚摸她、安慰她,最终,女孩安静了下来。把狗毛放在受惊孩子的耳朵后面!梅布尔觉得好笑极了,但她警告理查德不能将这事告诉孩子们,免得他们产生迷信或病态心理。
       他奇怪,在这样的环境中他居然能有今天的境地。曾经,他多么缺乏良好的教育环境,多么缺乏必不可少的心理和情感发育。感谢上帝,安娜贝尔和马克永远不会体验这种缺失。他从没玩过玩具,他记得惟一的玩具是一个鼻子破了的塑料狗熊,那是妈妈向别人讨来的,而他把这狗熊当成了宝贝,藏起来不给姐姐和妹妹玩。
       他的一个姐姐已去世,是得破伤风死的。她踩到一根生锈的钉子,妈妈帮她敷上点药,但三天之后她就死了。妈妈、外婆和姨妈悲伤极了。那个时代的人是多么无知!女人们认为他姐姐是中邪而死的。中邪,中邪——据说是一切疾病和不幸的原因。有多少死亡是由这种迷信造成的呀!理查德庆幸他和家人能够定期做身体检查。这当儿,护士出来招他进诊疗室。他心想,好了,还赶得上去打高尔夫球。不过得先去发廊接梅布尔,然后再轻松地玩球。
       3
       他取消了这场高尔夫球赛。他脱下他的箭牌衬衫和在他上个生日梅布尔送给他的皮尔·卡丹领带,麻木地坐在床上。孩子们在嚷嚷着,“爸爸!爸爸!来看我们的画儿!”梅布尔先打发他们出去和邻家的小伙伴玩,然后回到房间静静地陪着理查德。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理查德自怜地问梅布尔,梅布尔眼泪夺眶而出,继而忍不住哭了起来。她伤心地哭了好久,而理查德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盯着卧室地板上褐色和金色相间的花样图案地毯。之后,梅布尔坐直了身子,说有可能是医生搞错了——很多医生都曾做过错误的诊断。但理查德告诉她医生对他的病是确诊了的,医生说他顶多还有一年活命。
       “我要责怪他,”梅布尔伤心地说,“这四年里你一直定期去他那做身体检查,他怎能不早点儿查出病来?应该对我负责任。他可是收了费的。”她接通他的电话。她试着压低她的声音,但没有做到,声音提得老高,最后理查德劝她平静下来。
       “理查德,”她又哭了起来,“我和孩子们会变成什么?我叫你戒烟,你为什么不戒?”
       尽管梅布尔不愿意告知,妈妈、外婆和姨妈最终还是知道了理查德患病的事。梅布尔说:“这事我们自己知道就行了。我不愿意人们大老远地跑来,假装为我们难过。孩子们应该受到保护,不要知道这方面的一切。”
       三位老妇人询问她们是否能来探望理查德。理查德回信说,“来吧。我想再见你们所有的人。”于是她们来了。她们避免见到梅布尔,而梅布尔则感到烦躁。她们带来了一种草药,说是对理查德有帮助。梅布尔直跺脚,说:“不。理查德正在进行最好的治疗。医生将不能容忍任何传统的厄鲁疗法。”
       外婆私下里告诉她的两个女儿,她真想往梅布尔的脸上吐唾沫,但还是忍住了,因为这会使得理查德不开心。他的健康状况不允许他不开心。三个人和梅布尔完全分开过日子,她们不在一起吃饭,而梅布尔则尽可能多地把孩子带到她姐姐处。她哭着向她丈夫哀求:“亲爱的,我并不想让你的亲人感到难堪,但看到她们用污七八糟的东西哄骗你,我觉得深深地受到伤害,你也一样深受伤害。我想让你得到最好的治疗,你应该得到最好的治疗。亲爱的,让我来照顾你。”
       理查德厌倦地说道:“梅布尔,不要干涉她们。”他还想说,“她们给我带来了安慰。”但他还是忍住没有吭声了。
       过了些时候她们便回去了,外婆既难过又生气,而其余两人则不吭声,一味地伤心。理查德感到一阵悲痛,但还是让她们走了,梅布尔少了些烦恼。
       他觉得痛。尽管疼痛还没有发作——但他感到痛。他瞧着他这金碧辉煌的房子。(几天前电视台的一批男女来这拍摄一辑名为“可爱的家”的纪录片。一个月前,还没有得知理查德得病的时候,梅布尔便邀请了他们。)他瞧着这可爱的家,感到剧痛。有关他的一切都让他感到疼痛,因为他曾为所有的一切如此地努力、拼命,然而到头来这些只不过是他口中的灰烬。他仍去他的办公室;他想他还是得继续干活,因为呆在家是无法忍受的。梅布尔一个接一个地咨询专家。有天晚上回到家时她一脸的兴奋,宣布说她找到了专家——世上最好的癌病专家,其驻地在纽约。若在这位专家手下医治,理查德康复的机会将大大提高。当然费用将是巨大的——但钱算得了什么?她准备卖掉所有的股票和她的金银珠宝。
       理查德说:“我注定是要死的人了。我不会去纽约的。”
       梅布尔很伤心。“没用的,”她告诉她姐姐,“我说服不了他去见那位和你说起过的专家。我该怎样才能让他同意去纽约?”
       理查德打了好一会儿瞌睡。他想起了他在厄鲁乡下的孩提时代。他想起那时生病的时候他躺在椰子纤维洞穿了的床垫上,床边放着尿盆。他记起他觉得难受,想呕吐,但又吐不出来。他难受了好一会儿,喉咙里发出干呕的声响,他记得妈妈和姨妈进来了。因为在洗衣服,妈妈的手还是湿的,她很快地在衣服上把手揩干,来到他身边。她紧紧地搂住他,用手指由上至下轻柔地按摩他的胸口,安抚他。姨妈站在一旁,小声地说话,当他终于吐出东西来时,姨妈便高兴地呼叫起来,然后他重又躺下,舒坦多了。他记起外婆给他酿的药酒,浓浓的,苦苦的,外婆说在月光下喝下去是最奏效的。他正在睡觉,外婆轻轻地把他从床上抱到户外,月光倾泻在屋顶上,散发出神奇的柔和光辉。当他把药酒喝下去的时候,外婆确信月光轻抚着他的脸庞。外婆给他讲月亮女神的故事,为的是分散他对苦味的注意。他记得那是个荒谬的故事,但却起到了安慰他的效果,使得他能把药喝完。
       在他其中的一个梦中,外婆抱着他在月光下喝药酒,梅布尔也在那。她试图夺过外婆手中的药碗,叫嚷着:“什么污七八糟的东西!什么污七八糟的东西!”外婆抵挡着,在接下来的争抢中,药酒泼了他满身,把他染成了黑色。他看不清楚梅布尔的脸,黑暗中她继续朝着他们尖叫,正在那时,他醒过来了。
       他告诉梅布尔他要为治病进行一次长途旅行。他会坐火车去,妈妈、外婆和姨妈会在终点站接他,然后带他回家。他要回老家——当明白过来时,梅布尔痛苦地尖叫起来。你怎能回到那破败的厄鲁小村去?谁来照顾你?那里有什么医疗设施?要管理生意,要照看孩子,还要打理家务,她怎么能去探望他?梅布尔绝望得泪流满面,感觉伤痛撞击着她的心灵深处,无以名状。他怎会想到这样的安排?他真的要这样吗——难道他不想——
       但是他说,“我要进行这次旅行,我要回家。”
       (刘天明摘自《译林》200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