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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马里,马里
作者:冯 锐

《青年文摘(绿版)》 2003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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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印度住的房子有一个很大的花园。原先的花工走了后,园子里不知怎么冒出了好几种虫子,它们像开过分工会议似的,没一天功夫就把花蕾啃得一片狼藉。没办法,只好托朋友又找了个花工。
       没想到他那么老。驼着很弯的背,嘴巴深瘪进去,一圈全白了的络腮胡子。他穿着很传统的圆领长衫和被印度当地人叫做“陶第”的围裤。
       印度很讲等级,一般到有钱人家干活的帮工都很谦卑,见到主人总是一脸恭敬的笑,腿还会屈一下表示敬意。我时时感到受用不起。所以见到这么老的人来,我生怕他也会这么对我,于是早早地伸手跑过去,打招呼,说谢谢你能来。
       没想到老花工碰也不碰我的手,甚至连眼皮都没抬,背着手越过我,径直走向花园。
       朋友说,这老头很倔,你别介意,但他的园艺却是一流的。他的名字很拗口,谅你也记不住,就叫他“马里”吧,我们这儿的人管花工都叫马里。
       马里的确很有意思,来了一周也不跟我说一句话,有事就通过女佣悉达告诉我。这老头很勤快,也很懂得帮我省钱。原来的花工总跟我要钱到市场上买花肥或治虫灵什么的,老马里却全是土法上马。他让悉达把买来的鸡放到园子里吃虫子;把从别处捉来的一大瓶子瓢虫放出来捕食那些可恨的蚜虫。他还在靠近车库的地方挖了个方坑,那坑里扔的都是悉达从厨房里丢出来的鸡骨头、鱼头、菜叶、坏米什么的。那东西发酵一段后就是最好的花肥。
       这让我不免对他心生好感。
       印度夏日的太阳很烈,老马里却毫不在意。他总是蹲在花园的草坪上忙这忙那。汗淌得多了他就时不时地拿起水罐咕嘟嘟地往肚子里灌凉水,却不到树阴下避热。我让悉达告诉他日头高时可以休息,不用那么急着干。他听了并不停下来,反而把杂草拔得更快了。好像生怕我会再说出些什么来阻挡他干活。
       休息时,他是从不进客厅一步的,就连廊下也不靠近,花园里的长椅也不坐,就蹲在石径旁的一块突兀的石头上,老鹰一般。他的脸总是苦着,只有当为我看门、打扫卫生的拉买施的妻子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在花园的秋千椅上荡来荡去时,他才会被那孩子天真烂漫的笑声所吸引,脸上慢慢浮出一层笑意来。
       老马里每天很早就过来,一直干到傍晚,所以中午饭是要自己带的。我见他天天干啃那种叫做“吉耙提”的面饼,就让悉达每天都把刚出锅的菜盛一盘给他。跟很多因宗教信仰而食素的印度人一样,老马里也是一丁点肉食都不吃。谁知,就是素菜他也不是随便什么都吃的。一次悉达有事请假,我只好亲自下厨炒菜。我给老马里的碗里盛了西红柿辣椒土豆做成的地三鲜,原以为他吃到中国菜会很高兴,没想到他刚吃一口就“呸”地一声吐出来,随即站起身把整碗菜倒进了垃圾桶。
       我看了很生气,以为他嫌我菜做得味道不好,事后才从悉达那里了解到,原来在老马里信奉的那个教里,所有根茎类的蔬菜都不能食用,像土豆、萝卜、洋葱头、大蒜、红薯什么的他是死也不碰的。这种吃法我可是头一回遇见。
       老马里的功夫真是没白费,没多久花园就又焕发了勃勃生机。新叶子长出来了,花儿也开始吐艳。黄昏时,我坐在鸟窝似的大藤椅里看书喝咖啡,欣赏着花园里的美景,禁不住在心里对老马里竖起了拇指。
       一天晚饭后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朋友梅加打来的,说到英国动了妇科大手术的吉特琅大难不死地回来了,要我和她马上一起去看望吉特琅。电话放下没几分钟人就到了门口。我也没有任何迟疑,立马准备好一条喜气洋洋的玫瑰红披肩。转念又想,看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手里最好还是有一束鲜花,于是跑到花园里咔嚓嚓剪了一大束曼陀罗、令箭荷花什么的,用玻璃纸包好捧了去。吉特琅见了,果然喜欢得大叫起来。
       第二天早晨我还没起床,就听花园里有人在大吵。赶紧穿好衣服跑出去一看,原来是悉达和老马里正吵得不可开交。
       老马里见了我好像气更大了,手指着我大声嚷嚷着什么,气得络腮胡子都在抖动。可我一句也听不懂。悉达说,老马里看见花被人剪掉了心疼得不行,我跟他讲花园是女主人的,她愿意怎么剪就怎么剪,可老马里就是不依不饶,说什么集市上的花是采下来卖的,花色又多又便宜,而花园里的花是用来观赏的,否则你要花园干什么?现在美丽的花园被糟蹋成这样,你可比那些害虫厉害多了。
       听老马里这样说我反而大笑起来。我说老马里你形容得真好,我的做法真的比虫子还坏,因为我那样做时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应该尊重你的劳动。最后,我向他保证今后绝不会再做这样的蠢事,他才慢慢消了气。
       我在心里对老马里生出了由衷的敬佩,我想他是个真正懂得生活之道的人。
       当晚,我要去参加一个小聚会,司机阿绍克修车还没回来,我只好在门外叫了辆三轮车。就在我跟三轮车夫讲价时,老马里下班推着破旧的自行车从我身边过,见车夫跟我要高价,立时唬着脸对那车夫斥责起来。上了车,我感激地朝老马里挥挥手,他却毫不理会,蹬上车子就走了。
       在朋友家门口下了车,付完车费往里走时,下意识地扭了一下头,却看见了一个驼着背用力蹬车的身影在不远处昏暗的灯影里渐行渐远……老马里的家并不是这方向。想到这倔老头一定是担心我夜晚独自出门的安全,很久没流过泪的我眼眶一下子湿了。
       秋天到了,天慢慢凉起来。
       一天阿绍克开车带我去郊外一家服装厂买打折的皮衣。回来因为塞车,阿绍克把车拐到一条平时少有人走的土路上。这条路坑坑洼洼颠簸得厉害,路一边还有个很大的垃圾场,很多穷人把窝棚搭在垃圾场的周边,好多妇女小孩正在垃圾山上刨呀挖的,拣些有用的废品好拿去卖钱。
       阿绍克忽然叫着,那不是老马里的老婆吗?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先看见垃圾山旁一只四脚朝天的僵硬的死猪,然后才是一个老妇人病恹恹的面容。她穿着一件破旧的莎丽,就坐在死猪的后面,手里忙着拆一个旧线圈上的铜丝。我实在是怕那只死猪,于是让阿绍克把她喊过来。
       她跟老马里一样,脸上没一点笑容。大概是被贫穷和病痛折磨得太久了,在她身上看不出一点人的生气,就像是一段裹着破布的朽木朝你颤巍巍地靠了过来。
       我让她把家指给我看。老太太带我走到一个用破油毡搭起的窝棚前。我探头往里看了看,这个四面透风的小棚子里除了一个地铺和几个水罐外什么都没有。一条瘦极了的小狗在地铺上朝我汪汪叫着。我心里难过极了,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勤勉的老花工过的竟是这么穷苦的日子。
       我悄悄地给老马里涨了工资,还背着爱计较的悉达给他买了毛毯、床单和一些简单的日用品。这些东西在印度很便宜,并没有花去我多少钱,可老马里却感动得泪都要流下来了。
       新年将至,我就要离开印度回国了。我真心为老马里失去工作而难过。
       离开印度的那一天,因为是凌晨的飞机,我起得很早。阿绍克把车缓缓驶出大门,车灯在雾气中大亮着照见了一个人。他披着毡普,就在院墙边上驼着他的背伫立着。这么潮湿的凌晨,我不知道他在这里已经等候了多久。
       老马里,我大叫一声,跳下车来。老马里瘪瘪的嘴动着,他把手中的一包东西塞给我。我打开一看,全都是包得很仔细的一小包一小包的花籽。我不知道怎样感激这个老人,只是握着老马里的手一遍遍地喊着祝福的话……
       转眼间我离开印度已经3年了。现在如果你们来,会在我的石家庄的花园里看到那些老马里送的种子开出的一朵朵娇艳的花。
       (陈华摘自《海外文摘》200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