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文苑]风流云散
作者:鲍尔吉.原野

《青年文摘(绿版)》 2003年 第03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南风里有青草的香味
       黑黝黝的灌木丛冒出一层暗绿的芽苞,横竖都成行,像一封信,密密麻麻的字写在灌木的手心里。
       叶苞攥在灌木的手心里,掰也掰不开,除非春天真的来临。
       春天与人间的通信,字迹是绿色的。在柳树那里,枝条边写边蘸浮雾袅然的池水,不然,字迹绿得不深。
       在这封信里也有插图——当苏醒过来的土地写信写得手腕已经酸了的时候,就随手涂画。
       插图是树上的花。
       杏树把花朵高高举在头顶,这是对节令最诚挚的感激也是对天的膜拜。
       天也许在春季才睁眼俯瞰下界,那么杏树赶紧举起花朵,一个春天也不敢放下。春天看到了杏花,就会如约而来,蜜蜂与蝴蝶都如约而来。
       这时,人们相信,天和地都如此诚实。
       当灌木写信的时候,春天会为此感动得流泪,泪水被风飘成雨丝,把灌木的信笺打湿了,字迹洇染之后,整个信都绿成一片。
       因而春天始终没看清灌木的信,她安慰自己:明年还能看到。
       蚂蚁认为是它把春天惊醒了——在蚂蚁纷沓的足迹下,草叶探出头来观看,一瞬间,草叶像森林一样围绕蚁穴。
       风开始从南方吹来,把寒意赶回北地。而北地也有杏花的手势和河水的奔走声。南风吹在墙上,拐弯而走,扑在脸膛如流水拂过,脸庞和鼻孔里灌满了青草的香味。
       云彩
       小时候,最羡慕云,认为它去过很多地方,饱览河山景色。那时候,以为只有空军才能坐飞机,一般人坐坐拖拉机已经很好。
       我看到云彩每每和山峰对峙,完全是有意的,想起毛主席的词“欲与天公试比高”。而云彩常常在远处,也是我小时候奇怪的一件事。问大人:咱们咋没有云彩呀?大人支支吾吾,完全不关心这件事。我读过分省地图册之后,以为云彩也是中央分配的,一个地方多少有定额。显见,我儿时即有计划经济即体制内的思维特征。我所看到的云彩,其实是外地的。于是改为羡慕外地人,他们抬头看到了大朵的云彩,多么享受。
       后来,去黄山,见白云从脚下的山谷缠绵而过,真想往下跳。他们那儿的云彩实在比我老家多多了。当一拨儿云雾席卷而过之后,再看山峰,神色苍老坚硬。而云,连一片叶子也没有带走,无语空灵。
       幼时,我相信云分为不同的家族。它们不断在迁移,赶着车,带着孩子和牲畜——自然去了一个很好的地方。云彩怎样看待地上的人群呢?人可能太小了,它们看不见。后来,我曾站在房顶上对着云彩挥舞一面红旗,并相信它受到了感动。
       我爱唱一支歌:“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其实只喜欢这一句,后面的词属不得已。对着天唱歌尤其有意义,只是仰着颈唱歌,气有点不够用,老想咽唾沫。我曾对着云彩把此歌唱过好多遍,像献礼一样。
       阳光金币
       太阳雨的景象委实珍贵。在灿烂的阳光下,雨挥霍地下着,像有人站在楼顶撒下大把的金币。放学的孩子赶紧跑回家,取伞,在这美妙的亮雨里扭着小屁股走。
       我想起一句唱词:“赌场里下起金币的雨”——出自田中角荣传记,他在聚餐会上因为唱这句日本戏文受到攻击。此书是我小时候看的,竟还记得。
       雨唤醒了记忆。
       屋里放着EAGLES的“加州旅馆”,吉他在劲手之下弹得落花流水,为雨伴奏。法国的让·艾飞尔画过许多关于雨的漫画,所谓雨不是上帝在天上拧床单的水,上帝为梦中的小天使把尿。太阳雨大约属于后者,因为它很快停止了。即使是天使,也没有过多的尿。而上帝为天使把尿的时候,竟忘记了拽云彩过来遮住太阳。
       西,或八点钟方向
       养胡沟的溪水纯得有如空气,石子枚枚可见。这么干净的水,别说喝,输入血管也心安。
       坐在水边巨如龟背的石上,浓阴笼罩,四野无声。随手捡一粒石子掷水,一群蝌蚪笔直逃逸。
       此景令人着迷。蝌蚪各个朝一个方向飞游,东南、正北或西,必定有一个蝌蚪喊号:西!用飞行员的术语,叫“八点钟方向”。但蝌蚪的口号一定简洁,石子才入水,口号已响起,不然它们怎么会箭一般朝同一方向脱弦而出?这情景很优美,小蝌蚪的尾巴像奔马那样拉直。你也可以想像这是群鲸的冲锋。
       动物昆虫们传递信息的方式永远是谜。譬如我们认为蚂蚁勤劳不可理喻的程度,其实它只是一个虚无的载体。它用下颚储存、接受和传播同类的信息,如下树。
       观蚂蚁走,它两三步便停,如与同伴晤谈;仰面击掌,像中国女排打了一个好球,实则交换下颚的信息。
       麻雀街
       白雪落在高耸的煤堆上,像山坡上挤满了喜鹊。
       每天路过煤堆,没想到雪后这么好看。
       雪花毛绒绒地趴在煤的身上,不让它们再黑了;而黑色还会露出来。在雪落不到的角度,证明自己仍然是煤,不能骗了别人的眼睛。
       雪下大了,煤堆已消失,白茫茫的,谁也猜不出里边是煤。雪停下后,麻雀在上面翩跹起舞,举行冬奥会。
       麻雀爱结队,它们飞不悠然,也飞不高,像无端受到惊吓的老鼠,忽左忽右。但雪后最显麻雀的快乐,空气清冽,它们张开翅膀,把平日藏在羽毛中的沉闷散净;屋檐下的冰凌闪闪发亮,使它们以为好东西比往常多了。
       麻雀虽然邋遢,也不喜欢地上有太多的脏东西。雪来之后,使麻雀以为雪把一切打扫干净,比社区的保洁工还勤快。
       麻雀感到高兴的事情之一,是机械局后院的煤堆没了,代之以雪堆。想不到,煤堆在一夜之间被搬走了,一切都变得清洁。同时,露天市场上已经不卖那些鱼虾、水果和熏肉大饼,也没有散市之后的垃圾。麻雀认为市场只宜卖两样东西:米和金鱼。金鱼在落冰的铝盆里鲜艳夺目。过一会儿,人们以为它已被冻死时,金鱼甩了甩尾巴。
       在暖日里,麻雀一天比一天失望:市场的人多起来,鱼虾和大饼像平时一样多;雪在阳光的追问下,一点点交出了它藏匿的所有东西——幼儿园的彩色地砖、后院紫荆花牌空油漆桶、旧汽车轮胎和它边上的死耗子。麻雀没想到它们还在这里,连位置都没有移动。是谁把它们又搬了回来?
       后来,麻雀在雪堆底下发现了煤块。煤块被雪水洗得闪闪发亮,弄脏了麻雀的爪子。麻雀认为煤有意这样做,飞到了树上。
       在树上,麻雀看到满街稀里哗啦的泥浆和残雪,不禁忧愁,这条街以后怎么办呢?而人对此毫不在意,在泥水上匆匆来去。他们真是太能忍受了,麻雀想。
       冰凌
       车棚的屋檐,是绿色石棉瓦的斜坡。当阳光越过楼脊照到棚顶的白雪时,绿色开始一点点地露出来。未化的积雪在阴影中沉默,而湿漉漉的绿瓦,在阳光中恣意鲜艳。
       融化的积水,在背阴的屋檐结成一排冰凌。
       冰凌像倒悬的羚羊角。它像螺丝一样,一圈一圈的。这么好的冰凌,闪闪发光,真是可惜了。我觉得,仿佛五分钟不到就应该有孩子手举竹竿跑来,稀里哗啦,打碎冰凌,声音如钟磬一般好听。
       人总是不能看一些东西。有垂柳的湖边,假如没游人经过,或经过的人目不斜视,湖与柳都可惜了;月夜杏花树下,若无一对男女缠绵,好像也是对花的浪费。这样的例子多了。一个人手忙脚乱地喝酒涮锅,满面淌汗,你觉得他朋友不够意思,甚至恨他的朋友,为什么不来对饮?虚掷了这么多热气、汗和该说没说的言语。
       人爱把心思牵扯到不相干的事情上,像小虫无端被蛛网粘住。我看到这些冰凌在融化。现在是午后,阳光渐渐照在它们身上。孩子们还没有举着陈胜、吴广的大竹竿子呐喊着杀过来。此刻他们在课堂里学那些无味的课文。放学后,冰凌全没影了,天下又有一样好东西无疾而终。
       车窗风景
       火车的窗口是一部多卷的美术册页。行在江南,有墨水淋漓的米家山水;走于塞北,是用瘦劲的手执刀刻出的版画。
       每次旅行,可观几幅以窗为框的画。有的时候并不理会,所谓行色匆匆。偶尔想起来,却悠悠心动一回。
       我乘的火车驶在群山的怀抱里,暮色渐蓝。这回行次,从哪儿到哪儿现在已经忘记了。月上东山,山的投影抚摩着一座孤独的小院。用石片垒的墙在夜色里很清晰,土屋亮着灯。那种煤油灯,光晕罩在白纸糊的窗棂上橘黄忽闪。当时火车上坡,而且绕着这个农家小院缓缓转弯,我因此看得很从容。院里的木桩拴着两头牲口,从体形看,似一驴一马。马的毛色很白,在月光里如融过一样,动也不动,像玉雕,想来它已习惯火车的行走声了。
       几日前,忽然想起这座小院,很想进一步看清院里的东西。那里没有阔步的白鹅、磨刀的青石?引人回想的犹在橘黄的窗子、灯下该有年轻的农妇缝补衣裳。或许过一会儿,男主人要踱出屋来,咳嗽一声,给牲口添料。这种山居生活应该极安闲,也极苦。这是尚没有通电的僻乡。我隐约记得,房子苫枯草,后院有几棵不高的树。
       不久前回家省亲,睡不实,向窗下看。在朝暾没有浮腾之前,天际无疑是红霞万朵,如万匹绸子铺在天际,静候太阳抬脚走来。我发现,最早醒的是一片白杨树,剪影叠印在地平线,茁壮笔直,像等待检阅的哨兵,也像牵着手去朝拜的信士。冬天,白杨尽去叶子,干净极了,枝条似铁戟,瘦劲而肃穆。
       这是在车窗里看到的风景,平时,人们没有机会,除非旅行。
       伸手可得的苍茫
       我有一个或许怪诞的观念,认为霞光只出现在傍晚的西山,而且是我老家的西山。我没见过朝霞,而在沈阳的十几年,亦未见过晚霞,或许这里没有西山、污染重以及我住的楼层过矮。
       晚霞是我童年的一部分。傍晚,我和伙伴们在炊烟以及母亲们此起彼伏的唤儿声中不挪屁股,坐在水文站于“文革”中颓圯荒凉的办公室的屋顶上观看西天。彩霞如山峦,如兵马之阵,如花地,如万匹绸缎晾晒处,如熔金之炉,气象千变万化,瑰丽澄明。我们默然无语,把晚霞看至灰蓝湮灭。有人说,晚霞并不湮灭,在美国仍然亮丽。在“文革”中,此语已经反动。美国那么坏,怎会有晚霞呢?说这话的大绺子脸已白了,我们发誓谁也不告发,算他没说。而他以后弹玻璃球时,必然不敢玩赖。
       观霞最好是在山顶,像我当年在乌兰托克大队拉羊粪时那样。登上众山之巅,左右金黄,落日如禅让的老人,罩着满身的辉煌慢慢隐退。我抱膝面对西天而观,太阳的每一次落山,云霞都以无比繁复的礼节挽送,场面铺排,如在沧海之上。在山顶观霞,胸次渐开,在伸手可得的苍茫中,一切都是你的,乃至点滴。
       此时才知,最妙的景色在天上,天下并无可看之物。山川草木终因静默而无法企及光与云的变幻。此境又有禅意,佛法说“空”并不是“无”,恰似天庭图画。天上原本一无所有,但我们却见气象万千。因此,空中之有乃妙有,非无。然而这话扯远了。
       昨天我见到了晚霞,在市府广场的草地上方,那里的楼群退让躲闪,露出一块旷远的天空,让行人看到了霞舞。当时我陪女儿从二经街补课回来。我对孩子说,你看。她眺望一眼,复埋头骑车,大概仍想着课程。
       流水
       流水的声音好听,从小溪穿过鹅卵石,乃至水穿过人的喉咙钻入肚子里的声音,都好听。跑步之后,口渴如弱禾,仰面饮水,我听到“咚咚”的水声,极为敬佩。这是什么声音?水砸在肠子上,还是喉咙像活塞一样收缩?
       夏季跑步之后,我大约要喝1246毫升的水,其中漏出来一些,化为汗。运动结束,人的皮肤如同漏斗。喝过水,你盯着自己的胸脯看,每个汗毛眼都冒出一眼泉,互相投奔,化为大滴的汗流下,还拐走了我体内的一些盐分。回头多吃一个咸鸭蛋就成了。
       喝过水,我想像水在身体里面的神秘旅行,经过胃,在小肠排空,进入血液当中。我拍拍大腿、胳膊,和那些水打个招呼:到了?都到了。其中最活跃的水,已经跑入微细血管,即身体的表层,所谓皮肤。
       我喝过的水,有龙井、可乐、伪装成苹果颜色味道的碳酸饮料,还有矿泉水、自来水。它们在血里流淌,如果把听诊器放在脉搏上,所听到的就是流水的声音,咚咚,跟喝水的声音差不多。
       水的声音,是水的喊叫与诗歌。水流的时候,一点点的阻遏、不平、回转都要发出声音。如果在三里之外听一个瀑布的喊叫,急促的呐喊变为低缓喉音,像弦乐的大提琴声部。而滴水之音,是孩子的独语,清脆而天真,像念课文一样。屋檐的泻水是女人的絮叨,漫长而缺少确切的意义。而风中的雨水,像鞭子与泼墨写意,是男人的心声,在夜里听到尤为峻切。
       在北方的冬季,河床的冰下会传出流水的声音,像笑声,不由让人想趴在冰上寻找一阵。冰下的水流黔黑,浮漾白雾,庇护着黑脊的游鱼。如果人耳的听觉范围再扩大一些,还会听到水在树里流淌的声音、在花盆的土里渗透的声音:呼啦啦、哗啦啦,像在龙宫里一样。
       摚ㄓ嘤⑵秸浴睹牢摹?
       2002年12月上半月刊,陈琦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