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那儿，眼睛僵直地盯住墓碑上的名字和数字，直到它们对我失去了意义，变得模糊起来。突然，我意识到，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溜到了墓碑旁，在死死地盯着我。“瑞——”我张嘴想说，同时用电筒照石碑上的名字，“瑞，这个是……你!”他的眼睛突然一闪，仿佛死灰复燃般，亮了起来。“是的，是我。”他轻声说着，朝我走过来，“真对不起，阿曼达。”
我后退了一步，鞋子陷入松软的泥里。空气浓重而又郁闷，万籁俱寂。只有死亡。我僵直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感觉黑暗在我周围盘旋，墓碑的影子也在转。我内心在嘀咕:他会怎么对付我?“瑞——”我好不容易叫了出来，声音微弱而遥远，“瑞，你真的死了吗?”“对不起。你本来不应该现在就知道的。”他说，声音就像这夜间令人窒息的空气一样低沉。
“我的意思是……我不明白……”我一边说一边朝他身后四射的电筒光看去。乔西还在找皮皮，他和我隔着好几排墓碑，离街道很近。“皮皮!”我低声唤道，恐惧使我喊不出来。“狗什么都知道，”瑞低沉、淡淡地说，“狗总是能认出鬼来，所以它们要先死。它们什么都知道。”“你是说——皮皮死了?”
“你本来不应该看到这些的。”瑞点了点头说，他瘦瘦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有他那黑黑的眼睛流露着悲哀，“你本来还不应该知道的，至少要再过几个星期。我是看护者，我本来要看紧你们，要确保不到时候不让你们知道。”他朝我走近一步，血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我大声问道，“在我房间里的是不是你?”他又点了点头。“我原来是住在那里的。”他说着又朝我走过来，把我逼得靠在冰冷的大理石墓碑上。我想大声喊乔西让他赶快去找人，但是他离我太远。我僵立在那里，恐惧使我无法动弹。“我们需要新鲜血液。”瑞说。“这个镇子没有新鲜血液，它就无法生存，我们谁都活不了。”我看到了那闪烁、晃动的电筒光，看到乔西在朝我们这个方向走过来。跑啊，乔西，我在心底里喊。
突然，光芒划破夜空。光线照在瑞的脸上，是电筒耀眼的光。“发生什么事了?”乔西问，声音很尖，似乎很着急，“阿曼达——怎么回事?”只听瑞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关掉!关掉!”瑞尖叫，声音虽然不大，却很刺耳，仿佛风穿过破窗缝发出的声音一般。乔西照着瑞，问:“怎么了?”我又能够呼吸了。我看着电筒光，尽力想抑住狂乱的心跳。瑞举手想挡住光线，但是，太迟了。瑞的皮肤似乎在熔化，他的头变成了一只龇牙咧嘴的颅骨，两个阴森森的窟窿直瞪瞪地盯住我们。
“快走!”乔西喊道，一把抓住我的手，想把我拉走。但是，我禁不住看地上的瑞。此刻，他变成了衣服裹住的一堆骨头。我和乔西在松软、沾满露珠的草地上跌跌撞撞地跑，喘着粗气。“我们要告诉爸爸妈妈，赶快离开这里!”我大声说。
我们一路跑回了家。我边跑边不停地回头，看背后是否有人跟着，没有发现什么人。我突然感觉到肋部剧痛，但是还是坚持跑，上了车道，踏过地上厚厚的落叶，来到前门廊。我推开门，和乔西一起喊:“妈妈!爸爸!”没有回答。我们冲进客厅。
我看了一眼壁炉上的钟:都快凌晨两点了。“都这个时候了，他们也该回家了。”“我们必须找到他们!”乔西大叫起来，“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急什么?”背后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我和乔西吓得惊叫起来，我们转过身。凯伦·萨默塞特双手抱臂,站在客厅中央。“你——你已经死了!”我脱口而出。她笑了，笑得那么悲伤、那么苦涩。又有两个小孩从楼道冒了出来。其中一个把灯关上，“太亮了。”他说。他们走到凯伦一旁，眼睛散发出幽幽的光。他们向我和乔西围了上来。“你们想干什么?”我喊道，声音尖得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
“我们以前就住在这里，而现在我们都成了这座房子里的鬼了!”他们一边哈哈干笑一边朝我和乔西围了上来。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敲门声。我睁开眼睛，发现那些小孩都不见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酸腐味。我和乔西茫然地看着对方。接着又传来响亮的敲门声。
“妈妈!爸爸!”我一边喊一边把门拉开，“你们到哪儿去了?”我伸出双手，想拥抱他们，但是手却停在了半空中。我张着嘴，低声叫了出来。“道斯先生!”乔西赶上来了，“我们还以为——”
“啊，谢天谢地!趁着还有时间，我得带你们离开这里。”道斯先生催促道，他打开纱门，着急地看着阴暗的外面，“我们现在处境十分危险。”
我盯住他那充满恐惧的眼睛，想看看是否该相信他。“在晚宴上，我见到你们父母了，”道斯先生说，“突然，他们围成一圈，把我和你父母围在中间。”跟我们所遇到的那帮小孩一样，我想。
上车后，道斯先生用力地踩着油门。“墓地旁边有一个像户外剧场的地方，”道斯先生一边说一边眯着眼，直瞪瞪地盯住挡风玻璃前方，好像十分紧张，“剧场建在凹地里，上面有一棵大树挡着。我把你们爸爸妈妈留在那里，告诉他们不要乱走。我想他们会很安全的，不会有人去那里找。”“我们去过那儿。”乔西说。
到了墓地，我和乔西迅速爬出车子，半走半跑地越过街道。乔西突然停住了。“皮皮!”他叫道。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我们的白色小猎犬，它正沿着一排墓碑，慢悠悠地走。“皮皮!”乔西又喊道，然后朝皮皮奔了过去。
我的心一沉，我一直没有机会把瑞的话告诉乔西。眼见乔西就要追上了，脚下一块低矮墓碑却把他绊倒了。乔西大叫一声，倒在地上，手里的电筒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一块墓碑上。
“乔西，你没事吧?”他趴在地上，眼睛紧紧盯住前方。他指着把他绊倒的那块墓碑，读着碑上的刻字:康普顿·道斯1951—1980。康普顿·道斯。他跟他们是一伙的，是个鬼。黑暗中，我和乔西对视着。我们被包围了，被鬼包围了。现在怎么办?
“乔西，起来，”我压低嗓门说，“我们要离开这里。”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回头一看，是道斯先生。他正眯着眼看墓碑上的字。“道斯先生——你，你也是鬼!”
“对，没错。”他说，“这里所有的人都一样。从前，这里也是一个很正常的镇子，我们也都是正常人，大多都在郊外的塑料厂工作。后来，发生了一场事故，有东西从工厂泄露出来。一种黄色的气体，笼罩了整个镇子。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谁都没察觉，也没意识到。然后，一切都晚了，黑瀑布不再是一个正常的城镇。”
“那，那你要对我们怎么样?”我的嘴里好不容易才蹦出几个字来。“我爸爸妈妈在哪里?”乔西问。他爬了起来，直挺挺地站在我们对面，用责难的目光瞪着道斯先生。“完好无损，”道斯先生微微一笑，“跟我来。现在你们该加入他们了。”
“不!”乔西大声嚷，迅速地捡起地上的电筒，对准道斯先生那张惊恐万状的脸，啪的一声，打开。什么都没有。没有光。“它——它坏了，”乔西说，“我猜是刚才碰在墓碑上……”我心怦怦直跳。道斯先生露出了胜利的笑容，催促着我们走。乔西有些迟疑。
“跑啊，乔西!”我大声喊。转眼间，乔西已经埋头在墓碑之间狂奔，我紧跟上去。我回头，只见道斯先生捂着头，跌跌撞撞地跟了上来。但是，只跟了几步，他突然停了下来，抬头看着天。
我这才明白:对他来说，天太亮了，他得待在阴暗处。只见道斯先生满脸怒容，尽量躲在树阴里，朝剧场方向跑。
“他受不了太阳。”我说，手紧紧地抓住墓碑的边沿，“他肯定是去对付爸爸妈妈了。”
“爸爸妈妈会不会在剧场那里?”乔西问。“我们去看一看。”我和乔西猫着腰，躲在墓碑后面，踮手踮脚地朝剧场走去。我们藏身在露出地面的巨大树根后，看到爸爸妈妈被背靠背地绑着，站在剧场底部的舞台中央。我还看到了道斯先生，他跟一个年纪大一些的男子站在爸爸妈妈旁边。整个剧场座无虚席。
突然，我知道我们该怎么做了。“我们也许能够救他们，我们把这棵树推倒，”我低声说，自信得自己都觉得很惊讶，“这样，阳光就能照到剧场。”“对!”乔西马上回应，“看看这棵树，它其实差不多就要倒了。我们肯定能做到。”
我们用尽全力地跑，刹那间，我们冲到了树前，我们用尽了全力，用手推，用胳膊撞，推……推……推……大树一动不动。
下面传来了惊恐和愤怒的声音。“快!”我叫道，“推!”我们用肩膀猛撞树干，两个人都呼呼喘着粗气，肌肉扭痛，满脸通红。“推!继续推!”我的太阳穴几乎都要爆裂了。
大树动了没有?没有。只是晃了一晃，又弹了回来。下面的声音越来越大。“我们推不倒了!”我颓然扑在树干上，双手捂住脸。这时，听到了轻微的“噼啪”断裂声，我惊讶地退开。只听断裂声越来越大，最后是轰隆一声，仿佛山崩地裂般的巨响。老树倒下去了。尽管离地不远，大树倒下去，发出的声音如雷鸣般，顿时地动山摇。我抓住乔西，惊讶地站在那里，难以置信地看着灿烂的阳光倾泻而入。
随即，下面爆发出一片惨叫声，恐怖的叫声，愤怒的叫声，狂乱的叫声。剧场里的人——那些活鬼，被金色的太阳一照，顿时乱成一团。他们痛苦地尖叫，拼命往树阴里躲。他们都消失了。
爸爸妈妈还站在那里，他们的脸上挂着既感到恐惧又觉得难以置信的复杂表情。“妈妈!爸爸!”我喊了起来。我和乔西冲下去给他们松绑。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刻他们满面的笑容。很快，爸爸妈妈就把东西收拾好，并安排搬运工人来送我们回到以前住的旧房子。当我们迫不及待地把东西塞进车里的时候，爸爸说:“好在我们没能把旧房子卖掉。”
在起程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最后看一眼那座老房子。站在院子中间，我抬头看着房子，那座寂静、空旷、依然笼罩在蓝灰色阴影之下的房子。这时，身后传来车轮辗过车道发出的嘎吱嘎吱声。我回过头，看到一辆红车停在车道上。两个与乔西年龄相仿的男孩从后面跳了下来，后面是他们的父母。“我们到了，孩子们，”那位妈妈满面笑容地对他们说，“这就是新家。”“房子一点儿也不新，旧死了。”其中一个男孩说。这时，另一个男孩注意到了我，眼睛瞪得大大的。“你是谁?”他问。其他人都把目光转向了我。
他的问题令我一下子不知所措。“我……哦……曾经在这里住过。”然后，我转身，迅速跑开了。在我急匆匆跑向汽车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一个幽暗的人影，手里拿着书写夹站在门廊。这不是道斯先生吗?我，惊异万分。不，不可能。在那里等着新来这一家的不会还是道斯先生。绝对不可能。我没有再回头，只是砰的一声关上车门。我们绝尘而去。
（徐乐摘自“鸡皮疙瘩系列丛书”之《死亡之屋·远离地下室》，接力出版社和美国金桃子出版公司联袂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