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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背景
作者:麦 琪

《青年文摘(绿版)》 2003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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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的遗像悬挂在客厅最醒目的地方。悬垂在镜框两侧的黑纱黑漆漆地静止着,触目惊心地提醒着照片上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这照片是他去世后我从他的中山服口袋里找出来的,就把它放大作了遗像。我越看越觉得照片选得好,这大约是他20年前的样子,当时他45岁左右,我才七八岁。他那抿嘴的神态总让人觉得他在笑,有点儿俏皮的样子,毛主席逝世的时候还有人因此诬蔑他在笑呢。那些年他虽落魄,却还有些乐趣,星期天和一些朋友来往,或清晨4点起床骑车出远门去钓鱼。我和妹妹都还小,两个女儿是他的宝贝。晚上他有时吹口琴,有时写字,或做数学题,做乏了就在公式旁边画螃蟹和虾、蜜蜂和蜻蜓。
       父亲出生在印度尼西亚,1953年18岁时回国。他回国前朋友们赠他的照片背面都写了“奔向光明”、“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等语。他曾告诉我他坐了半个月的海船才回到中国。他在船上拍了一张照片,是一个小小的侧影,站在甲板上望着海出神。在我想像中,父亲的旧事就如他的老照片一样是那种黑白泛黄的颜色。他回国后考进上海曹杨中学,1959年考进武汉大学数学系。正赶上国家困难时期,吃不饱,印尼又排华,他的经济来源完全断绝了。在国内举目无亲,只能靠自己在假期找事情做,给人修钟表。如此维持着学业,他健康很受损害,神经衰弱,故提前一年肄业。本来他可以有很好的工作选择,可他居然有这样的痴性——就因为他从小热爱钟表,他就到宜昌来干了一辈子的钟表修理。他的行为方式没有人能懂得,我也不能,虽然我继承了他的狷介。周围很少有同他谈得来的人,他的脾气又是落落难合,所以他过得很不快乐。我读高中时,一个书呆子男生有一回来我家,同他谈得甚为投机。之后那男生惊异地跟我说:“你这个爸爸不得了啊!他那么大年纪了,反应还那么敏捷,想像力比年轻人还活跃。”但我也和多数人一样不爱听我爸爸说话。我的聪明是他给的,我却不能欣赏他的聪明。我只知道他这一生确属没能发挥出来的那一种。
       我考大学时分数很高,但父亲听不得我提报考武大以外的学校。现在我能理解,尽管他对过去的一些不公平的事耿耿于怀,但是在武大的时光确是他一生中最灿烂的日子。我可以把他的旧梦重新走一遍,安慰他深深的怅惘。现在是三月初,我走在武大校园里,樱花树的枝条上密密地吐着小花苞。樱园宿舍的琉璃瓦和飞檐,与父亲旧照上一般无二。照片上樱花灿烂,40多年前的阳光照耀着他的额头。
       那时候,他风华正茂,一定有很多梦想吧?当他站在回国的海船上,一定没想到他的一生竟会是这样度过的——如此多舛如此落魄,如此孤独如此郁郁不得施展。他单位派来帮助料理后事的周会计说:“蔡师傅多犟啊!从前那么困难,给他补助他硬不要。”——他多老实多本分,多耿直多骄傲,几十年受的委屈吃的亏他都不说。
       1993年他生病,淋巴癌,放疗化疗,他比别人挺得住。他每天坐车去医院,四角钱的公车他不上,一定要等3角钱的。有新衣服他不穿,他一辈子穿旧衣服,抽最便宜的烟。那几年他还是常常给我写信,说:“每天无事可做,只好在家看丝瓜,丝瓜又结了四个,尔母摘了两个……”他写信不写“你妈”,总写“尔母”。妈妈在阳台上种的丝瓜,每到夏天叶子就茂盛碧绿,形成天然的遮阳棚。
       回家奔丧那几天,我每夜独自睡在父亲的房间里。他的房间光线极暗,堆满杂物,墙上挂着七个钟,都停了,指向七个不同的时间。我们家有几十只钟,都是离不得父亲的,从前我无论带哪一只到学校去都要坏,再带回来它又走得好好的了。钟表也是小精怪。我曾在夜半听见它们的嘀嗒声奇异地放大,仿佛私语。
       父亲用钟的零件做了一盏小灯。是方形的,正反两面是不同的机器人的面孔,一面是眼睛亮,一面鼻子亮。夜间他就点着它睡觉。
       他抽过的烟壳纸都展平摞着,写着字。多半是从前同学的名字,他怀旧。还有些随意涂抹的句子,非常有趣,我看得破涕笑出声来,像:
       宜昌奶粉天天喝,喝1200个月,可长寿100岁!
       又如:
       膏能吃,药能吃,膏药不能吃;
       哥结婚,妹结婚,哥妹不能结婚。
       他的字写得极好,清奇秀逸,颇有骨架。遗传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他这些优点,一丝不漏,都到了我身上,延续下去。我行事做人也大有乃父之风,天生就这个样儿了,改不掉的。从我自己因性格而吃的苦我就知道他受的罪。从小别人都说我长得像他,我不信,我分明有妈妈的眼睛和肤色,直到20余岁的一天我偶尔地一瞥镜子,从自己的脸上看见了父亲的轮廓与神气。
       我觉得他并没有消失。从前他的一部分是我,现在他完全变成我了。火化工人把骨灰盛进匣子里,我抱着他微笑的遗像像抱着个孩子。
       办完后事的一天,我走在宜昌的街上,看见前面一位老人踽踽独行的背影。他穿深蓝色中山装,秃顶,有些像父亲。我遂调节自己目光的焦距,把他不像父亲的地方都模糊掉,直到那背影俨然成了父亲。“爸爸!”我张嘴无声地唤道。我不能追上去,不能跑到他前面去,因为那样幻影就会即刻消失。他只在我前面数米,我和他却如阴阳相隔般不能接近并相认。父亲已去,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此刻天这样让我拥有了一瞬他的背影。
       (朱明摘自《海上文坛》2002年第12期,王书月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