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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细微之美
作者:王文华

《青年文摘(绿版)》 2003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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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日本有3次缘分。
       1967年,我刚出生,因为爷爷在日本使馆工作,我们全家在东京的惠比寿住了几年。
       1995年,我第二次来到日本。那时我在纽约工作,公司要把我调到东京,不会讲日语的我坚决不从。后来发现日本分公司的地址和他们帮我安排的住处都在六本木,我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去后两个月,美国老板问我东京如何,我在E-mail中说:“简直是天堂!这里公共厕所的马桶,跟表参道上走过的美女的皮肤一样洁白!”
       我那研究债券的老板并没有回信,之后也没再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想他可能同情我在异国遭遇的工作压力和提前到来的中年危机。把马桶和美女联想在一起,毕竟不符合正常人的逻辑。半年后,他把我调回纽约。我和表参道上的美女告别,她送我一个像小拇指一样的东西,叫“Soft Grip”。“‘柔软地抓住’?”我用蹩脚的日语问,“这是什么东西?”“这是套在笔上面的。”她用流利的英语回答,“我知道你喜欢写作,一定会用到这个。把这个海绵套套在笔的前端,你拿笔时,中指就不会被压痛。”当时我立刻拆开来试用,果然写起字来很舒服。
       她的小礼物柔软地抓住我的手指。她的心意柔软地抓住了我的心。
       直到我告别六本木7年之后,再回到东京。
       第三次再见,我的感觉是:在日本,人活得很有尊严。这个国家提供了一切生活中可能需要或不需要的舒适和便利。生活中每一个细节都有人或是一种产品打点。这里,你不需要很有钱,也可以感觉被宠爱、被照顾。在这个极度产业化的社会,你却很少感到肤浅或低俗。
       就拿和我结缘的马桶来说,在饭店,我见识到20世纪的超级马桶。马桶上有各种按钮和灯光,就像高级轿车的仪表盘。我坐上去之前犹豫再三,生怕会触电。向上冲水这种功能不在话下,有一个钮一按,“马桶盖”就会变得温热。什么样的社会和思维,会觉得马桶盖必须在某些时候是温热的?
       当然,超级马桶可能仅限于饭店,但就算在一般的公共场所,上洗手间也像上美容院,出来后你会神气得像刚刚得到加冕。在东京湾旁的购物中心的厕所里,洗手台上的肥皂管一压,挤出来的是像美发摩丝一样的肥皂泡。这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发明?不是!但挤出一坨摩丝,鼻子一下就闻到香味,手心立刻感到温暖,洗手也就突然变得好玩。手洗完了,怎么弄干?不是用会丢得满地的纸巾,不是用喷风猛烈的烘干机;而是将手放进烤箱槽中,有暖空气温柔地把你的手烤干,你有一种别人帮你修指甲的快感。
       啊,小东西!当时我想,这个国家的美,都是建立在小东西上。他们虽然没有万里长城,却懂得在每一个小地方搞气氛。
       所以我在日本购物,不是去表参道的超市,而是到火车站旁的“药妆店”。这些店又小又挤,但里面的产品真让你觉得幸福其实非常容易。牙膏,再简单不过的东西,包装却很特别。它不是长条形,而是齿形。为什么牙膏一定要装在长条形的容器里?既然是给牙齿用的,何不干脆装在牙齿形状的容器里?
       可携带的“便座除菌”器,让你在外面上厕所时能拿出来喷一下马桶盖,然后就可以放心地坐下去;敷眼睛的膜,让你眼睛疲惫时能放松;护唇膏形状的鼻头清洁膏,让你抹在鼻头,把上面脏的角质去掉;优酪乳糖,让你在不方便吃优酪乳时(好比说地铁内),也能往嘴巴中丢一颗解解馋;紫外线保护面膜,让你在出门前敷上,自然在脸上形成无形的保护,不必用防晒乳液把脸抹得白白的;包装像两只脚丫的“脚底角质磨砂乳液”,兼具杀菌、除臭、去角质和芳香的功能。你说,这一套东西用下来,你会不会觉得你像王子和公主?一天的挫折,会不会药到病除呢?
       这一套小东西证明了日本人是能把理性与感性、姿色与功能、文化与科技、西方与东方结合的民族。大的例子比比皆是:东京有非常准时的地铁,地铁上来却是古色古香的明治神宫。新干线是科技的突破,却带你到京都的金阁寺。小的东西更明显:在面店里,筷子两头都是尖的,一头弄脏了,还可以用另一头;在文具行里,我看到像牛奶瓶形状和白颜色的3M自黏贴纸(谁说自黏贴纸一定得是黄色的正方形?);表面上画了尺的刻度和九九乘法表的铅笔(爽了学生,气死老师)。日本要让你幸福,于是照顾你,彻底到不让你背九九乘法口诀的地步。
       这种幸福感恐怕要被很多人挑战。大家会说:“日本人哪儿幸福啊?你没看到他们在电车上挤得跟肉酱一样!”这倒是真的。然而,就算在肉酱的状态下,他们仍然维持平和的心情和完美的发型。他们挤到没有地方可扶,但每个人看起来都像电影明星。真的,我在日本4天,没看到任何人戴眼镜。
       完美的外在很容易,难得的是配合了守法的内心。地铁上,没有任何人用手机讲话,他们只是不停地按着手机键盘,天南地北地送短信。新宿站内夜里睡着游民,第二天一早迅速解散,而且地上没有留下任何脏东西。JR火车站的露天月台上画了几个框框,是特定的吸烟区。你真的会看到吸烟者自动走进框框里吸烟。坦白说在框框内吸,跟在框框外吸,真的有那么大的差别吗?站在旁边等车的人,真的会因为烟是从框框中传出来就闻不到吗?不过那不是重点。重点是:地上有一个框框,每个人的心态都觉得自己活在如来佛的手掌里。
       离开日本的那天,我在新宿站前的一家门口地上堆满打折商品的药妆店里见到了一位表参道的美女,我走进店内,她蹲了下来,拿起一支男性画眉毛的笔,走到柜台结账,然后回头对我说:“你眉毛淡,以后可以用这个画一下。”那一刻,我的眼睛追着蝴蝶,听觉突然惊醒,注意到店内播的歌是披头士的《Hello,Goodbye》。那一刻,重温了我重回日本的感受。自然和人工、内涵和表象、东方和西方、实用和梦想,一切都融合在一起。刚说哈罗,就要再见了。
       (陈进霞摘自《海外广角》200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