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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怀念晰蜴
作者:曾维浩

《青年文摘(绿版)》 2003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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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专门在田埂和土埂上打柴火的少年,打了足够向大人交差的柴火,便开始坐在田塍或土埂上设计世界上的许多事情。这份工作当比打柴火更忙乎。少年相信:这个世界交给打柴火的人来设计是应该的,因为他熟悉庄稼和草木,熟悉八哥和斑鸠、雾雨和雷电。少年看着云霓想:倘若我来做这世界的主宰,蛇是不能要的,野兔子不能跑得太快,鹰要一直在天空里翱翔,叫声应该更动听一些,从未见过的虎豹要回到这片林子里来,它们应该与麂子山羊们和睦相处,不能欺侮食草动物,石山上的小竹笋长到半尺高之后,就不能再老,刺莓熟透了不能落得太快,得在藤上坚持一两个星期,板栗树一年要多结两次果,它不能因为少年的攀摘而怀恨在心……至于蜥蜴……它不应该在草丛里神出鬼没,可是不能没有蜥蜴……不能没有它跳跃的断尾。
       蜥蜴的断尾就开始在少年的脑子里跃动起来。
       春笋大多是一种象征吧。春笋首先是一个生动的存在:春笋生长的时候,早上出门去田埂土埂上是一定要小心的,笋尖利如锥子,不小心便会为其所伤。真要寻觅它的时候,便是一件十分快乐的事情了。田埂土埂上的春笋,细小如筷子,农人并不存有让它长成竹子的愿望,因为它坚硬的茎会伤及庄稼,翠而韧的叶会剥夺一些属于庄稼的阳光。希望其长成竹子的春笋都在山坡上,春笋于一两场春雨后长起,仿佛约好了忽然间在一个早晨一齐探出头来,要给农人一个惊喜。除了笋尖那一芽鹅黄,全身是麻麻点点的铠甲,紧裹着那个在未来的日子会出类拔萃的嫩嫩的身子。少年去田埂土埂上的草丛里、石窝的灌木里寻觅春笋,却总有春笋未及被发现,便长成了细细的竹子。蜥蜴便神秘地出现在细竹的叶下,张着晶亮而机警的眼,与拔笋的少年不期而遇。
       少年惊奇地看着蜥蜴,不知道它在哪里过的冬天。冬天是极冷的,下过一尺来厚的雪。山坡上的竹子就因为雪大,竟压得低下了高傲的头来,断裂了许多,一副俘虏的形象。有毛皮的刺猬都有被冻死的。蟾蜍和蛇则冬眠在一些莫测高深的土洞里,以准死亡的方式对付冬天。
       蜥蜴是否学了蛇的招数,在一个洞里冬眠了呢?它只有细细的鳞,深土的恒温也许是它越冬的惟一保障。少年轻轻拨动那杆嫩叶的细竹,想向蜥蜴打个招呼。蜥蜴惊慌地甩断自己这一年里的第一根尾巴,向草丛里溜走了。那截断尾,却如京戏中功夫十分了得的武生,激烈地拍打着尘土和草茎,向少年示威和生气。少年说:谁惹了你呢?浮躁而胆小的家伙!
       断尾跃动的过程中,蜥蜴仓皇逃跑,草叶里有如一阵细小的轻风吹过。
       少年早已明了蜥蜴的这种游戏。这游戏能迷惑阴毒的蛇,但迷惑不了少年。少年倒是愿意玩这种游戏的,跃动的断尾总是能缓释一些山野的单调与寂寞的。蜥蜴甩掉了断尾并没逃出那条田埂。少年小心地将那断尾捡起来,用一根绵软的草把它拴住,放到蜥蜴的眼前去,让它自己那武艺高强而失控的尾巴放肆地击打它的头颅。此时,蜥蜴惊慌失措的头颅东躲西藏,暂时已再无尾巴好甩断,又耍不出别的招儿来,最后走投无路,绝望地闭上眼,埋下头,像一个静候听斩的古代死囚。少年一边游戏着一边想:蜥蜴当然是应该珍惜自己的尾巴的,它完全不应该像一个不听话的孩子随意脱去自己的衣服那样甩断自己的尾巴。
       说是春天,实际上已是初夏了,蜥蜴一如其他在这个季节里依次出现的动物,用自己的行为来作万物复苏的证明。青蛙开始在田野里聒噪起来,这份聒噪在夜间尤为夸张。那声音就像这个季节无可节制的雨水,先是有声有色地注入山谷,直至漫浸了整个田野,漫上山坡,淹没山顶,泛滥而无所指向。可是没有人听到过蜥蜴的叫声。即便为了听到它的叫声而向它施以酷刑,也只能听到含混不清的“吱吱”声,蛇、蟾蜍、青蛙受刑时都发出这样的声音,因而不能判辨这就是蜥蜴的叫声。蝌蚪在田间游弋的时候,蜥蜴最是畅快,它以强者的姿态在田埂上巡逻,出其不意地袭击刚刚长出四条嫩腿尚有尾巴到田埂上来试步的青蛙。这时,倘若见着一个正含食青蛙的蜥蜴,少年便会觉得:蜥蜴其实是在捕食同类。自从有了蝌蚪和小青蛙,蜥蜴的形象就有所改变了,尽管遇着人时它依然甩断尾巴,逃进深深的草丛里。长腿的青蛙不断上岸,蜥蜴的捕猎并不能让青蛙有所减少,它们在田埂上到处乱跳。于是蜥蜴见着少年的时候,没有丝毫的忏悔,那跳跃的断尾仿佛还在代表它邀功:要是我不管一管,还不知它们会跳得有多高呢!
       少年便同情起弱者来,心中乃存着一个恶毒的企盼:蛇现在还没出洞,蛇一出洞,看你蜥蜴还能神气什么。少年其实并不赞成蛇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蛇出现的时候,总是给少年带来不安。它不明目张胆地袭击人,它隐伏在田埂土埂的草丛里,阴险而狡猾。它与少年遭遇的时候,一声不吭,却虚张声势地昂起头来,信子风一样颤动。但是,蛇能毫不客气地捕食蜥蜴,用蜥蜴对付青蛙的办法来对付蜥蜴。
       青蛙捕食那些谁都讨厌的蚊蝇与飞蛾。
       既然蜥蜴也是不可同情的,那么,同情青蛙吧。少年在大多数时间里是不伤害青蛙的,可是忽然有一天,他听说青蛙的身体上从后脑到尾骨有几条“麻根”,说这便是维持它生命的东西,即便是把它的五脏六腑都去掉了,它一样会蹦蹦跳跳走掉。对于生命,这无疑是个奇迹。捉住青蛙当然是极容易的事情。少年想:我还能比不过蜥蜴?于是便捉住一只青蛙,用预先准备好的小刀剖开,去除内脏。青蛙果然一跳一跳地走了,至于它第二天是否能活着,少年是不过问的。少年惊异地展开联想:不知那些知识渊博的城市外科大夫进步了没有,他们是否能让一个去除了五脏六腑的病人蹦蹦跳跳地走出手术室?蜥蜴的行径让少年检讨起自己来,于是跟踪自己解剖过的青蛙,发现第二天它们都已死去。“那么,我也做了跟蛇、蜥蜴一样的事情吧?”少年想,小小的心灵便开始忏悔。少年从这些简单的物种关系里领悟生命的基本意义,了解生命进程的残酷规则:在这个世界里,一些生命原来是靠消灭另一些生命来壮大和延续自己的。少年负责地埋葬了青蛙的尸体,充当起青蛙的监护人来。
       从这时开始,少年与蜥蜴开战,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战争。少年只不过是要保护青蛙,而并不想要伤害蜥蜴。不想伤害的理由简单而具有无可争辩的说服力,因为蜥蜴总是乐意贡献它的断尾,而那奇特的断尾总是能出色地完成长时间的杂耍。人是不能玩蜥蜴的游戏的。为了报复的理由,少年捡了那断尾来喂食青蛙。结果是,青蛙们纷纷逃离。只有勇敢的公鸡对这跳跃的断尾感兴趣,它耸直了翅膀和颈毛,奋勇搏斗,直到蜥蜴的断尾不再跳跃,让它吞进食囊。
       七蜂八蛇,七月的黄蜂土蜂和八月的五步蛇烙铁头是最具有攻击性的。这样的季节已不再有笋,打柴火成了少年最主要的任务。而蜂窝常常就在柴蓬上,蛇常常就盘在柴蔸上。少年用柴刀在土埂的绝壁上砸出几个脚窝来,沿着这些脚窝砍柴火。此前,少年要认真地向绝壁上扔一遍土块,这便是打草惊蛇的一个简单方式。有蜂或蛇都会暴露出来。扔过土块的土埂上是可以放心砍柴火的。这样的土埂上,偶尔却能遇见蜥蜴。此刻,少年与蜥蜴互报平安,各做各的一份事情去了。少年打好了柴,坐在土埂上看夕阳。这时,便有一袭巨蜥般的云朵在落日余晖里腾空而起。年长的农人说,那是龙。少年是没见过龙的,宁愿认可它是一个有了造化的蜥蜴的灵魂。少年于是回头看那绝壁上的蜥蜴,竟是怎么也找不见了。少年并不相信它就化成了天空里的一袭漂亮的云,认定它只是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寻找合适的洞穴去了。这样的洞穴除了保温,多少还得离蛇远些。
       蜥蜴跳跃的断尾就成了少年翌年春天期待里的一种风景!
       如今,只能在怪癖的性感影星歌星的肩上看见蜥蜴了,它乖乖地趴在一些娇嫩如田埂春笋的肩臂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些价值连城的翡翠耳坠,与一个喷足了化学物香味的女性体招摇过市。蜥蜴被几根纤纤玉指激动地抚摸,被涂满了红色化学物的芳唇吻及自己的肌肤时,总是不能明确这份暧昧的确切意义所在。蜥蜴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草丛中的爬虫变成绣花房里的畜牲的。
       城市嘈杂的声音曾让它甩下许多跳跃的断尾。后来它才知道,城市一直是这样喧哗着的,这是一种没有青蛙和蝌蚪参与的非春天的喧哗,毒蛇在一些风味酒家的铁笼里等待屠宰与割剥,完全用不着自己那么机警和伤神。断尾徒劳的跳跃对自己的安全没有半点补益,于是它把尾巴保留得完整而优美,像一位小姐的一头秀发那样。蜥蜴的尾巴被切断时,会流出冰冷而夸张的血来,它不再会跳跃,像一具被腰斩的尸体。
       安息吧,为都市时尚而牺牲了活力的蜥蜴断尾!
       (白云峰摘自《风,径自吹去》,
       百花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