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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青春是棵骆驼刺
作者:李海波

《青年文摘(绿版)》 2003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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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等待一个能施展自己才华同时又能给藏族同胞做什么的机会
       汽车已经在高原上开了整整一天,绿色越来越少,直到最后满眼都是荒凉:白的是雪山,蓝的是天空,灰的是大地。
       “这里难道没有人住吗?”不满20岁的陈英富问司机,沉默寡言的藏族司机瞪了他一眼,“在这里住?不要命了。这是无人区。有活物,看那里。”司机指着地上一丛矮矮的草,“这里惟一的活物,骆驼刺。”
       “骆驼刺?”
       “对,只有它们能在海拔这么高的地方活下来。”
       陈英富记住了这个名字。
       三天前从兰州出发,向西穿过格尔木,离开南山口 ,越过西大滩,进入可可西里,再上昆仑山,三天后的这个下午,“实习生”陈英富站在了中铁西北研究院风火山观测站的门前。
       这是怎样的一个“实习单位”啊,虽说心里早就准备好了接受艰苦条件的挑战,可他还是有些吃惊这里的简陋。在兰州读了四年书,本想能够分配到西北研究院这样的单位,至少应该是在城市里面吧?可迎接他的除了这几间过于简陋的房子,就是后面那座在一片雪峰中格外醒目的赤红色的山,它有一个气派的名字:风火山。
       
       他有些沮丧,但实习不就是一个月吗?挺过来应该没什么难的。
       安顿了简单的行李,他走出观测站四处看看。一块太阳能发电板竖在山坡上,他走了过去。“汪、汪”几声狗叫吓了他一大跳。“别怕,这是咱站上的一个兄弟。”老站长笑着说。远处皑皑的雪山就是唐古拉,多少人梦想的圣地,天蓝得发紫,衬着雪白的唐古拉主峰有种格外的苍凉。
       当天晚上,强烈的高原反应和轰隆隆响了半夜的滚地雷,让陈英富头一次领教了风火山的“魅力”。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因为肉体上的疼痛,还有来自于内心的抗争与煎熬,走,还是留?这是个问题。
       这个晚上陈英富想起了家乡,想起了流过虽贫瘠却山清水秀的甘南卓尼农村的洮河,想起屋后那片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青稞,还有奶牛……自然,还有村子里的侯嘉寺和寺里面的高僧,他们那么喜欢这个藏族名字叫“神喜”的孩子,几次提出让家人早点儿送他到寺里,凭着他的灵气,一定会成为家族第六代高僧……
       可惜在他的心中家乡已经不足以承载自己属于远方的理想,“神喜”更名为陈英富,离开了家,初中毕业就考取了兰州城建学校,离开了似乎早就注定了的那条路。
       四年在兰州的生活让他看到了自己家乡的那种生活和都市的巨大落差,通过什么办法才能给家乡给自己的民族做一些事情?留在兰州?他不是没有想过,作为全校成绩最好的学生他也不是没有机会,很多次市政部门来学校要人,推荐的都是他。但陈英富一次次拒绝了,他在等待一个能施展自己才华同时又能给藏族同胞做什么的机会。
       中铁西北研究院来招人,说是要到一个为青藏铁路准备研究资料的地方去工作。青藏铁路!他一下子豁然开朗,这不正是自己一直以来的梦想吗?他第一个报了名。
       “你要慎重考虑,那里条件很艰苦。”院里的人说。“我不怕,我就是藏族,还怕西藏?”陈英富信心十足。“你还是先上去看看,实习一个月再决定吧。”负责招聘的人给他留了余地。
       不知什么时候,泪水悄悄滑过陈英富年轻的脸庞
       这座5010米高的赤红山峰和四周的雪山那么不协调,甚至连能把根扎到十几米的地下吸取水分的骆驼刺也放弃了在这里安家的打算,一年四季这里都是寒风呼啸。这是整个青藏公路沿线气候条件最恶劣的地方,也正因为如此,这里是研究多年冻土、为青藏铁路提供高原冻土详尽资料的最佳场所。北面是昆仑山,向南不远就是唐古拉主峰,这里的冬季长达八个月,一到冬天,气温会骤然降到零下43°C左右。
       上山第二天陈英富开始出门进行观测,背着几十斤的仪器,肩上就像被压上了一座大山,怎么也迈不开脚步。在这儿就是坐着不动,也相当于在内地负重45公斤行走。昨晚为了防止缺氧,他整整一夜都是半侧着身子,昏昏沉沉,现在更是头疼目眩,心悸发慌。老站长在前边等着他,为了采取最准确的数据,每天早中晚三次要步行到山坡上的几个深孔处提取冻土样本数据,几十年来从未间断。
       老站长的脸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黑红的脸膛上到处是紫外线灼伤的痕迹。这里的人都是沉默寡言的,几个月半年见不到一个外人,语言在这里基本丧失了它的功能。山上来了个年轻人,老站长显得特别高兴,但也只是比平时的话稍稍多了一点儿,从脸上看不出喜悦。
       “迟早要修的,总有一天铁路要从我们这里修到拉萨。”老站长停在山坡,看着眼前一块墓碑说,“那时候,我们这几十年的数据就能派上大用场了。”
       墓碑很简单,上面写着“王占吉”三个字。
       “休息一下,我给你讲个故事。”老站长说。
       “当年王占吉也是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到了风火山,一干就是十几年,后来调回兰州工作,十年动乱的时候拼死保住了观测站多年的研究成果。每次从兰州送给养上山都是他亲自来,一次往返2000多公里。后来,他身体越来越差,住院的时候还说病好了就上山,再后来人不行了,临死前说,我活着没能看到铁路修通,遗憾啊,我死了就葬在风火山上,我要亲眼看着火车从我的身边过……”
       不知什么时候,泪水悄悄滑过陈英富年轻的脸庞,先驱者已经把生命的圣洁融进了雪山和草原,这简陋的墓碑既是苍凉的悲歌也是理想的见证。这些更多地矗立在人们心中的丰碑给了他精神的力量和坚持的信心,尽管历史的长河可以轻易地抹去一个人的躯体,但那种充溢着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光芒的精神却是永远也抹不掉的……
       就从那一刻起,陈英富决定了要留下来,这一留就是整整9年。
       全部数据实现自动采集的那天正好是陈英富上山的第六个年头
       如今,在已经被高原涂红了的陈英富的脸上要寻回当年青春的光彩似乎很难,但和他聊起青藏铁路,聊起高原冻土,你依然能够鲜明地体会到一种激情的力量。
       由于每一项观测内容和数据都将直接关联青藏高原的生态稳定和青藏铁路成败,在风火山的科研就必须细致入微,其准确性、及时性和连续性的要求极高。这也就注定了陈英富只能选择每时每刻坚守在这小小的观测站。说句实话,要想在这里坚持下来,要战胜的不仅仅是恶劣的气候、强烈的高原反应,更需要的是战胜自我。
       选择了留下,并不意味着接下来的日子会好过一些。更多陪伴着陈英富的还是平淡和寂寞,无穷无尽的寂寞和孤独。问起他的感觉,始终想不起来更多的惊险、刺激,每多呆一天也就意味着向梦中的青藏铁路更近一些。慢慢地,来自于高原的威胁已经不再令人心悸,倒是每天雷打不动的观测更让人难以忍受。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由于缺氧,看书看报也不能超过几分钟,连简单的下棋也成了一种急剧耗氧的奢侈运动,单调、乏味和枯燥一古脑儿袭来。天是蓝蓝的天,地是静静的地,人是清一色的男人……
       最难过的就是过年的时候,想像内地万家团圆欢天喜地,这里却依然冷冷清清,干脆点上一根蜡烛,向远方默默祝福,把夏天扔在煤堆里的几根葱翻出来,给罐头汤里添上点儿难得一见的绿色,也算是庆祝春节,蜡烛燃完了,人的脸上也落满了泪……
       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就去后边的风火山上大喊几声,眼前的唐古拉在群山中特别高峻,高原依然是那样沉静而威严,这种浩大的气势不就是自己一直追求的远方的味道吗?
       时间就这样在近乎停滞的生活中悄然流逝,而近乎窒息的生活其实也暗藏着某些变化……
       每隔15天的抄平是观测站最艰难的工作。和平时的取样拿数据不同,抄平要去的地方正好是一个风口,先做准备:在棉衣外再套上一层皮大衣,戴上皮帽子,扛着仪器去观测场。风太大了,一个人根本扶不住尺子,把铅笔递给同事,抱住尺子中部,艰难地调镜、读数、记录,手套都不能戴,整个抄平结束,双手早就失去了知觉,回到观测站连门也打不开……
       连续近40年了,都是这样通过人工的方式采集数据,其中甘苦自知。普通人别说是40年,就是4个月,4天,甚至4个小时,都会觉得难以忍受,“以苦为荣”固然不错,但现在这个时代是讲究效率的,仅仅只能用这样吃苦和高强度的劳动换来这些数据?陈英富开始琢磨。
       琢磨的结论是在风火山观测站安装高精度自动观测仪器。
       这可不是一件说说而已的事情,且不说上百万的进口器材,光是安装,没有专门的技术人员都不行,更何况将来还需要在这样的恶劣条件下使用、维护,这在世界上也没有先例。陈英富不信这个邪,他想自己试一试。
       每次有人去兰州他都会写上一个长长的采购单,买回来一些气象上、地温上用的自动观测装置,同时还带来一大堆相关书籍,一点点地啃着。风火山和内地不同,除了高海拔和缺氧,还有低气压、大风速、强辐射等特点,他带着其他两位同事一起放线,自己动手挖电缆沟,甚至连一个小小的太阳辐射架基坑,陈英富也弄来一些水泥,找了几片木板当模子,砌得整整齐齐……
       就这么一点一滴地积累,两年后一个自动观测系统像模像样地在这个世界最高的冻土观测站——风火山开始运行了!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全自动辐射装置,这是整个青藏高原上惟一观测辐射平衡的仪器,通过对总辐射、净辐射和散辐射等18项指标的测试,在研究冻土方面提供了新的思路和研究方法。
       全部数据实现自动采集的那天正好是陈英富上山的第六个年头,已经有六年最美好的青春都给了这片圣洁的土地和这项他越来越热爱的事业。
       六年的酸甜苦辣已经让一个从藏区走出的孩子长成为一个男子汉、一个在高原的烈风里变得越来越豪爽和直截了当的男人、一个在寂寥的雪山面前勇敢和自信交织的青年,使他具有就像一望无际的高原一样无遮无拦的性格,同时,那个做了几代人的梦也越来越清晰……
       2001年2月8日,修建青藏铁路的决策出台。
       已经是风火山观测站站长的陈英富打开一瓶白酒,来到山坡上王占吉墓前。他把整整一瓶酒都洒在了这里,是告慰,也是告别。“老前辈,您可以安息了,不久铁路将从您的眼前驶过,我们梦想的那一天就要来了。”
       带着整个观测站40年来测取的1200多万个涵盖高原冻土地区各种气象条件和地温变化的数据,陈英富下山了,这些资料对于修建青藏铁路的意义怎么形容都不过分!
       很多人都以为这些年他“终于熬出了头,可以到兰州去工作了”,然而,他的选择却依然是青藏,来到长江源头附近的清水河特大桥工地,担任了这条全世界铁路史上最长的大桥的施工监理站站长,这条11公里长的大桥将跨越冻土区,而他丰富的冻土知识也将派上更大的用场……
       一个地方无论远近,要么你从来不去,只要去过一次,就像订了一个合同,你就会不断地想要去和她相会。在陈英富看来,青藏线就是这样,人生也就是这样。
       (陈萍摘自《中国青年》
       2002年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