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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茶三味
作者:林清玄

《青年文摘(绿版)》 2002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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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回,茶先生没有大叫“我找到了”!反而把食指放在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两个人好像偷了母亲私房钱的小孩,大气也不敢喘地坐在亭前喝可能是那一年最好,却一定是最后的一泡春茶。
       我们完全沉醉在春茶的芳醇的时候,母亲回来了……
       私房茶与私藏茶
       我有一位卖茶的朋友,他和太太在热闹的市街开了一家大的茶行。
       夫妻俩都懂茶、爱茶、喜欢喝茶,他们蒙起眼睛喝茶,几乎可以同时叫出茶的名字。
       这当然有点稀奇,更稀奇的是,凡是摆在店里卖的都是次好的茶,最上好的茶是不在店里卖的。
       每年在春茶和冬茶盛产的时候,他们夫妻就会到各地的茶山去找茶、品茶、买茶,大部分的茶都是普通的,只有很少的茶是上好的。
       运气好的年冬,可以找到几百斤上好的茶;运气差的年冬,只能有几十斤上好的茶。
       普通的茶卖给普通的客人,上好的茶只卖给上好的顾客。
       “上好的顾客”并不是有钱的顾客,而是懂茶、爱茶、喜欢喝茶的顾客,因为他的“上好的茶”也不是“最贵的茶”。
       这一对茶伉俪,把找回来的好茶,藏在地下室的冰柜里,当老客人来买茶时,就好像情报员在交换情报一般,夫妻两人窃窃私语,讨价还价,谈的并不是价格,而是那个客人值得卖出几斤?
       “卖两斤给他好了,剩下的茶不多。”茶太太说。
       “他对我们茶行很照顾,我看多给两斤吧!”茶先生说。
       “最多最多三斤,另一斤留给我。”茶太太又说。
       与先生拉扯而留下的一斤茶,可能就会藏在衣橱、米缸、花盆,或者是隐秘的地方。
       等到茶先生把地下室的茶卖完了,有朋友上门买茶,先生就开始翻找家里各秘室的角落,每次从不可思议的地方找出一斤茶来,就会大叫:“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茶太太会又好气又好笑地跑出来:“糟糕!这是我要留着自己喝的,你都找出来卖,卖光了,我就会想茶想到死了!”
       有一次,我去找茶先生买茶,当年上好的春茶已全部卖光,地下室空空如也,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三好米的米包里找到一斤茶。
       这回,茶先生没有大叫“我找到了”!反而把食指放在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两个人好像偷了母亲私房钱的小孩,大气也不敢喘地坐在亭前喝可能是那一年最好,却一定是最后的一泡春茶。
       我们完全沉醉在春茶的芳醇的时候,母亲回来了。
       不是母亲,是茶太太买菜返家,菜篮上的表情完全是抓到孩子偷钱的样子,眼睛直直地瞪视丈夫,长叹一口气:“这是我的最后一斤茶呀!”
       茶先生看看我,也叹了一口气:“这辈子品茶,恐怕永远也追不上我太太了!”
       那一刻,我非常非常感动,端起茶来,仿佛是喝着由感动所结成的泪水。这一对隐居在台北东区的寻常夫妻,不仅是茶的伴侣,也是茶的知己,在品茶上,有一般人难以企及的境界。
       茶的滋味、禅的滋味、诗的滋味、生活的滋味是等无差别的,因此,不应该看重这个而忽视那个,对于心灵的更细腻、更柔软、更提升,从哪一个入口进去都是好的。
       宇宙之味、佛菩萨之味、凡夫之味,原来只是一味,端看品尝的深浅罢了。
       如来之心、禅师之心、诗人之心,原来只是一心,只问印证的清浊而已。
       深浅或清浊不假外求,就从眼前的这一味,当下的这一念契入吧!
       这些年来我的写作,虽然不像私房茶或私藏茶,只献给少数的人,但我总是深信,知味的人一定能品出我泡出来的好茶。我也总是深信:在热恼的人生中,喝到一杯好茶,并且能深深地知味,是难得的幸福呀!
       饮茶洗心
       老妇人跪坐着,用虔敬肃穆的神情,优雅的、缓慢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分明地泡着茶,室内于是被安静所充斥了。
       安静,使院子中的蝉声一声高过一声,竹篱旁的石臼涌出了水声,甚至可以听得更远,远到宇治川的流水之声,以及鸽子在川畔春心荡漾的咕咕声。
       用竹子做成的打茶梳,把茶碗中的抹茶打出一层浓浓的泡沫,最后的动作总算完成了。
       从我们坐下来等待喝茶,到茶泡好已经过了一刻钟。
       老妇人双手捧茶放在面前,并给我们一个九十度的鞠躬,我们也回了一个九十度的大礼,才恭敬地端起茶来,抹茶的幽香在端茶的那一刻,仿佛从安静中醒转,它的香带着草的气息,它的碧绿则如初长的秧苗,它的雪泡像是飘在草原上的云。
       刚泡好的抹茶,温度适口,香滑如乳。
       老妇人跪坐在旁,等待我们把茶喝完,深深一礼,问说:“茶还好吗?”
       我们以深深的鞠躬作为回答。
       喝了这么好的茶,不只让人想作礼、鞠躬,甚至想叩头感谢天地,感谢泡茶的人。
       泡茶的老妇人不是普通的日本欧巴桑,而是宇治市“对凤庵”中专业的茶师,也是政府聘任专门为观光客示范日本茶道的泡茶人,自从宇治市成立“市营茶室”后,就在这里泡了三十几年的茶。
       专业的茶师虽然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但由于对茶的敬重,那些刻板的动作也有宗教仪式的诚心,于是我们在沉默中欣赏着,自然升起了感动。
       这里是京都府的宇治市,是日本著名的茶产地。走入宇治市街,几乎家家都有“茶”的店招,而且户户都是“老店”。走入店中,满满都是茶袋与茶罐,通常最高级的茶都摆在最内侧最高的位置,而装茶的罐子最小,包装最为繁复。
       对于日本茶的品级,我没有研究,若以价格来看,不论是金罐银罐的宇治煎茶,价钱都不比台湾的高山茶昂贵,只有最好的抹茶能与我们的高山茶相提并论。
       但人生更需要准备的,不是昂贵的茶,而是喝茶的愉悦心情!
       要寻找喝茶的心情,就要穿过大街的茶店,来到宇治川畔。宇治川上架着橘红色的桥,两岸都是葱绿的垂柳,不知名的鲜花在柳树下盛放。
       随意找一家茶室,竹篱、木门,门内铺着发亮的石头,水流潺潺的石臼,几株秀雅的花树,纵使只有一坪的院子,也能营造出一个美巧、宁静、充满生意的空间。
       这些茶室不像市营茶室有专业茶师服务,却更有民间风味,一碗绿油油的抹茶、一粒甜滋滋的糕点,就可以安静地享受午后时光。当看到宇治川上的白鹭鸶流连不去,阳光从木格窗斜斜照进,感觉时光往前溯源,仿佛能品味到荣西禅师从中国引入第一泡茶的滋味。
       其实,若以茶味而言,日本茶是十分单调的,只有抹茶和煎茶两种;在茶的火候、烘焙、揉拈,甚至茶种上都殊少变化,也由于茶的单调,只有以各种气氛来烘托,发展出一套饮茶的形制,到后来,连茶室中的画、花、糕点都有严苛的规定,使茶脱出了色香味,成为文化、思想、修养的表征了。
       茶道,在日本成为一个独立的存在,一种美学、一种境界,乃至一种生命的完成。
       我常常想,日本抹茶的茶室与广东茶楼的饮茶相比,会让我们对文化有更深的思考,就好像我们常说“柴米油盐酱醋茶”,把茶摆在最后一位,但是在日本(至少是在宇治),排序应该是“茶、醋、酱、盐、油、米、柴”,看看满街的茶室、醋酱的专卖店就可以了然了。
       我也常常在想,唐朝茶引进日本的时候,如果引进各种茶种和制茶的方法,今天的日本茶应该会有完全不同的面目;而带茶种回日本的如果不是禅师而是商人,今天的日本茶也不会和禅道、文化结合得如此之深了。
       坐在宇治川畔的茶室,我很羡慕茶成为美学与境界的象征,不像今天的台湾,大家竞逐高山茶、冠军茶,使茶停留在鼻子、舌头与喉咙的层次。试问:茶如果只留在闻香、甘甜、喉韵的位阶,又有什么好说的?茶如果没有禅味、失去美学,与菜汤果汁又有什么分别呢?
       正如“对凤庵”茶室的白墙上挂了一幅字“洗心”,坐在“洗心”的书帖向外望去,正好看到石臼的水汩汩冒出,把臼旁的山石洗得纤尘不染。
       我斗胆请茶师再为我们示范一次抹茶的泡法。我和妻子恭敬而安静地跪坐一旁。她沏水、温杯、打茶,将米色的茶碗转了一圈,一切都是那样浑然天成。
       我们一口饮尽碗中之茶,再次顶礼致谢,直起身来,不知如何言语。与妻子相视微笑,那一刹那,感觉天地群山都微笑了。
       请上坐,泡好茶
       有人请我去担任茶叶比赛的评审,使我感到非常意外,立刻就婉拒了。
       “林先生不用太客气,你写的有关喝茶的书我们都看过,大家才商议请你当评审。”
       我说,“喜欢喝茶”和“茶叶比赛”是完全不同的,喜欢喝茶的人不见得有资格品评茶叶,何况,我对大部分的茶都喜欢,如何去判别高下呢?
       来人看我坚不答应,最后请我去当茶叶比赛的来宾,观摩一下,“希望下一届,林先生可以来当我们的评审。”
       我看他诚意甚殷,就到茶乡走了一趟,去见识茶叶的比赛。
       比赛会场出乎想像的热闹,茶农把自种的茶叶带来,围聚在大礼堂里,等待比赛的结果。
       评审坐成一排,品评着一杯又一杯的茶水,端详泡出茶水的茶叶,闻香、品尝、打分数,一气呵成。一个茶农只有一分钟的时间。不久,评审的分数出来了,冠军、亚军、季军、优等奖、佳作奖……得奖的茶农欢天喜地,落选的茶农垂头丧气,茶农一整个春天的努力,在二小时内就决定了命运。
       听说抱走冠军奖杯的茶农,只要一走出会场,茶叶就会卖光,一斤茶可以有七千元的价格。未得奖的茶农,一斤茶只有五百元的价位,而且一直卖到冬茶出来还不知能否卖完。
       评审结束,从山上回家的路上,主办的人又问:“林先生,明年可以来做我们的评审吗?”
       我说,还是不行!一来是我的鼻子舌头还不够锐利,恐怕无法在一分钟内决定茶的高下,二来是茶的比赛关系到茶农一年的收入与家庭的幸福,令我感觉无法负担。
       最重要的原因是,决定茶的好坏因素很多,但其中一个重要因素是在什么环境下与什么样的朋友喝茶,当茶的范围缩小到在礼堂中的比赛,这个重要因素就会失去了。
       参加了那一次茶叶比赛,我时常会思考到茶的存在问题,当我们摒除了文化、历史、环境、境界、气氛之后,茶是否能有独立的存在?
       好茶,自有色、香、味的评断标准,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是,使好茶臻于最高境界的因素也不可忽略,像用好水、好壶、好火候,有好的朋友,在好的时间与空间下,才可能品味出一泡好茶的真滋味。倘若在喝茶时还能有感动的谈话、优美的思维、细腻的体验,茶才能达到完美的境地,也才不枉为好茶了。
       体会到茶叶背后有许多重要因素,我喝茶愈来愈随缘了,不像年轻时刚开始品茶的求茶若渴,每年跑到知名的茶行找茶,甚至深入茶山;一旦找到好茶,总是几十斤买回家冷藏在冰箱里,深恐到秋冬时没有好茶,无法度日。
       现在对茶叶的标准降低了,只要不是太苦涩,什么茶都不排斥。但是对围绕在茶叶旁边的因素却日益重视,如果没有知心的朋友,不是在很棒的环境下,有很好的心情,甚至连水也懒得煮了。一旦这些因素俱足了,再普通的茶也变得十分有味。
       朋友笑我说这是“老化”的现象,人的感官没有少年时代敏锐,自然会以思想和心灵作为弥补。
       我却认为这是一种“进化”,使我们跳出了感官的束缚,站在更宏观的视野来看待茶的真实价值。
       “坐!请坐!请上坐!
       茶!好茶!泡好茶!”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势利和尚的笑话,然而细想起来,和尚不是势利,而是自然的表达,对大施主“请上坐,泡好茶”是在表达感激之意,“好茶”是一个感激的因素,谁知道那三种茶有什么不同呢?说不定和尚庙里只有一种茶,而处处都是上坐!
       把茶叶的高下评得太刻板,会使茶变得商业化与世俗化,商业化使人忘记茶的真价值,世俗化则使人忽略了茶的美感与禅味,何况,这种茶叶比赛好像“茶的联考”,每年举行一次,正如大学联考一样,最后牺牲的必然是思想力与创造力,使茶的文化随之物化、俗化、感官化。
       所以,我无法担任茶叶比赛的评审,现在不会,以后也不可能。
       (陈健杰摘自《台港文学选刊》200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