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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矩子老师的金钱课
作者:詹 蒙

《青年文摘(绿版)》 2002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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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对金钱挣得很多,想得很多,但真正懂得它的定义的人并不多
       我第一次到日本留学的时候才20岁,那时候我几乎身无分文,靠打工一分一分地赚来学费和生活费,住房是最狭小破旧的,很少买一件新衣,为了省钱我将头发一直留至腰际而不去理发店,我所有的生活用品要么来自几十日元的旧货市场,要么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我去日本语学校上的第一节课是早上8∶30开始的,因为大家都刚到这个国家心绪不定,与其关心上课莫不如更关心打工。当大家都乱哄哄地挤在狭小的走廊过道里大声议论的时候,从走廊的另一端飘然走过来一位女士,四十多岁的年纪,身材中等,稍稍有一些丰满,白纱裙,一双白色的高跟鞋,头发刚刚吹过,涂了橘红色的唇膏,描了淡青的眼线,还有一点点腮红轻轻地抹入鬓角……当她带着淡淡的丁香花香气从我的面前走过,我顿时觉得某一根神经被她调动起来,我们都安静下来了。
       “我叫渡边矩子,NORIKO。”她在黑板上大大地写了自己的名字,一面重复着她名字的日语发音。我悄悄地重复着,心中有一种幸福的甜蜜。
       我们班的同学年龄国籍参差不齐,显然给她的教学增加了难度,特别当对象是非汉语圈的学生时,光彼此沟通就需要很多时间,为了照顾这些“后进生”自然引起一些来自中国、韩国这些汉字国学生的不满,这是一般日本老师首先遇到的难题。
       而矩子老师身上仿佛有一种超然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服从她。她的语言非常优雅,总是用敬语,敬语在她那里的使用已经成为一种自然,甚至于像长在身体上的一部分那样。
       最让我们暗自不解的是,矩子老师总是自己掏腰包为我们买来许许多多与日本文化有关的东西。如果课堂上有人提起“和纸纸人”,那么第二天她就会买了样品送给我们,并且给我们细细地讲述;她请我们去看日本传统的歌舞,去喝最好的玄麦茶;每逢中国的传统节日她总不忘带给我们每一位华人留学生一张漂亮的日本名信片让我们在课堂上写好,由她出钱寄到国外我们的家中。
       每逢同学生日,她总会自己出钱请我们二十几位学生去高级酒店吃自助餐,临行还不忘生日礼物及生日蛋糕。我们从传闻中听说她家里非常有钱,她的丈夫是日本有名的商业巨头,即便如此,我们仍然感到她的举动只是出于一个字——爱,尽管这种“爱”并非总能被理解。
       果然,不到半年,我们陆续听到了关于她的非议和讥笑,同行们说她“过分”,“用钱买来友情与快乐”。这些话通过校长传到了矩子老师的耳朵里,她淡然地笑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解释。
       然而最终还是有人深深地伤害了她的心,那是一位来自台湾叫李雄一的男生,当时21岁,他傲慢地拒绝了矩子老师带给我们的一张日本著名女钢琴家中村宏子的音乐票,在课堂上大声质问她:“你以为花钱就可以买来好感和情谊吗?”当时矩子老师脸上那优雅的微笑愣住了,她一下子涨红了脸,几乎快掉下眼泪了。她默默地退回到讲台收起自己的讲义,一个人先回到了教员休息室。
       后来有的学生说看到矩子老师在教员休息室呆坐了一上午,连午饭也没有吃。矩子老师走后有来自大陆的学生对那个台湾男生发起了攻击,说他伤害了老师的感情,然而那位男生大声地回击着,意思说别以为你们贫穷的大陆人看得起她的这种小恩小惠,这反倒是一种侮辱。那以后的几天我们一直都没有见到矩子老师,听说她生病了。
       一个星期后,正好是矩子老师的生日。为了答谢矩子老师平日对我们的爱,同学们策划着如何给她庆贺生日。大家想租一个便宜的店,然而一谈价都吓得噤若寒蝉;想找一个学生寓所,可是我们这帮穷学生的居所都过于狭小,最多只能装四五个人,再多就要撑破了。商量来商量去,决定斗胆打电话给矩子老师,向她提出一个建议,可不可以借她贵舍一用给她庆贺生日,谁知电话中的她像少女般一下子欣喜若狂,立即同意了。
       她生日是在8月15日,正是日本“御盆节日”的第三天,炎热无比。我到百货店转了许多回,想给她挑选一件生日礼物,然而因价格太贵实在无法出手,最后还是从房东的花园里偷剪了一捧鲜花用报纸包好上了路。我们二十几个学生走到她家门口时,所有学生都惊呆了——她家是占地有几百平方米的豪宅,外型是纯欧式风范,庭院是日式+欧式风格的,既有小桥流水、红伞青石,也有天使塑像、镂花长椅。门厅、客厅和书房异常宽敞明亮,家居点缀雅而不俗,恰到好处。我们这些穷学生有些被震住了,望着身着浅蓝色夏装和服的矩子老师,谁也不能言语。
       她在充满阳光的入口处微笑着招呼我们,那种微笑比起课堂上的庄重更多了一些母性。当我把报纸包着的花束“惭愧”地献给她的时候,她高兴地“哇”了一声,然后马上除去了报纸,把它们插进了一个纯白色的玻璃瓶中。我们带来的“简陋”礼物被一一打开,每一次她都是一声赞叹,一声惊喜。那种感叹是由衷的。
       保姆问她怎样准备午餐,她说不用你准备,我们大家一起包饺子好不好?大家欣然同意。她不十分灵巧地向我们学着擀皮,忙出了一身面粉。一锅饺子出来,大家早已打破了拘束,笑成一片。席间她频频举杯,最后当每个人都有些微微醉意时,她站了起来,停顿了一下,用一种温柔谦卑的声音说:
       “我以往的行为如有不检点,伤害过大家的地方,我要为此抱歉。我实在是本意并非如此。”
       气氛突然停顿了下来,她那种受到伤害却依旧温婉大度的声音令我们心碎,大家彼此望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并非像谣传中那么有钱或那么势利,希望用钱收买快乐。钱是我先生事业的回报,不是我的。我一个人身兼三份职,我一面教日语也兼职教钢琴,还到大学里任教,每日工作十个小时以上。我赚的钱不是自己花,因为我觉得钱不光是赚来自己享受就完了,应该把它用到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去。我热爱教留学生日语这份工作,因为它可以传播日本文化,也可以交流学习他国的文化。每当我听到来自异国的学生介绍他乡的民俗文化时,我高兴得直想交学费,也许这是我个人的想法,所以……”
       还没等她说完,大家七嘴八舌地将她的话打断。在大家热情洋溢的话语里,最后她终于化解了心头最后一块阴云,和大家一一碰杯,和李雄一目光相遇时,她的眼神清澈,略带一些忧伤,仿佛是她伤害了他似的。
       我们每个人都得到了矩子老师关于金钱的恩惠:班中一位来自广东的男同学因为要举行一次个人画展资金短缺,矩子老师闻讯资助300万日元使这次画展能够成功举行。因为这次画展,那位同学后来被日本某著名大学破格录取,现在是旅日画家兼日本某大学艺术系讲师。
       我结婚时收到矩子老师从东京寄来的一套意大利瓷器,我一直珍惜地保存它多年,直到后来我决定回国定居把它暂寄存在朋友家里,至今仍未索回,它已成为我心中的一个遗憾。
       从日本语学校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然而这期间谁都没有同矩子老师断了联系。后来日本泡沫经济破灭,矩子老师的丈夫在一次又一次经济衰退中失去了所有的产业,最后负债累累,只好出售豪宅。
       我们毕业6年后再去看望矩子老师的时候,她已搬进了在东京目里区的一套普通二室一厅的公寓里,没有了仆人,没有了昔日的荣华,虽然她的脸上有了一些岁月的沧桑,然而依旧可爱可亲,魅力不减。
       岁月流逝,她从前的学生们都增加了一份自信与成熟,再次相见彼此更加亲切更加了解。当时我们几乎都在自己的事业中小有所成,大家畅谈起过去的种种轶事,倍感温馨。
       当时有一位同学忽然想起问她为何一直没有去过中国,她笑着答道:“以前是因为没有时间,现在是因为没有钱。”大家听了,谁也没有言语,在那相当微妙的沉默一瞬间,我的泪水悄然滑落。
       后来,她一直在工作着,勤奋地工作着,谁也看不出她生活中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直到在她50岁的那一天,她收到了一张去中国八日豪华游的礼券。那礼券后面附着一封短信,上面写着我们所有在世界各地的她从前学生们的名字。信上这样写着:
       “亲爱的矩子老师,祝您生日快乐。我们这二十几位学生8年前曾经为您庆祝过生日。8年后我们很高兴还能在世界各地为您祝贺生日,您是我们的师长,是母亲,是我们昏暗贫苦留学生活中的亮点与光泽。是您使我们在日本冰冷的物质社会里感受到真正的温暖,让我们感觉到了无私的爱以及金钱的真正意义。您是我们的日文老师,也是我们人生的老师,是您让我们懂得了一个朴素的真理:金钱,也可以充满爱与温暖,关键在于拥有它时该以何种心态去对待,失去了又该如何坦然地面对生活。”
       (唐辛华摘自《好日子》200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