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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林]傅雷:他只能生活在自己的书斋中
作者:叶 凯

《中外书摘》 2005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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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总是活在两个世界中,一个是现实世界,一个是精神世界。
       至于哪个世界才是自己存在的目的,那就因人而定了。
       对傅雷来说,精神的独立或许才是他真正的生命之所在。”
       1949年年底,傅雷重新回到了上海。离开上海有一年时间了,这个城市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日常生活还在按部就班地延续着往日的习惯,至少从表面上看还是如此。但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历史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同其他许多著名知识分子不同,傅雷并没有随着新时代的到来,积极投身于火热的社会主义建设中去。多少年来远离政治的想法并没有改变,傅雷还是选择了认为最适合自己的书斋生活,一直到去世,都没有参加任何正式工作。也就是说,在“单位”成为几乎所有城市人口赖以存在的社会政治皈依的时候,傅雷依然是一个卖文为生的自由职业者,不领取国家的工资。
       在北京,傅雷谢绝了吴晗的邀请;回到上海后,他同样谢绝了老朋友们希望他出来工作的建议,还是退回到了书斋。对此,傅雷的老友楼适夷曾这样说起过:
       傅雷艺术造诣是非常深厚的,对无论古今中外的文学、绘画、音乐等各个领域,都有极为渊博的知识。他青年时代在法国学习的专科是艺术理论,回国以后曾从事美术考古和美术教学的工作,但时间都非常短促,总是与流俗的气氛格格不能相入,无法与人共事,每次都在半途中绝裾而去,不能展其所长。于是最后给自己选择了闭门译述的事业。
       作为至交,楼适夷的话确实道出了实情。傅雷给人的印象是,他好像永远无法从艺术作品的理想世界中解脱出来。当他面对现实社会的时候,更无法用另一种目光去看待。傅雷有其传统知识分子迂腐的一面,甚至到了丝毫不通人情世故的地步,常常让人感到难以容忍,按楼适夷的话说,就是“无法与人共事”。熟悉傅雷的朋友往往都知道这一点,也都能够理解他,谅解他。但别的人就不一定了。和傅雷一起留法的好友刘抗有过这样的回忆:
       我在沪滨缔婚后,海粟曾设席款待,我们应约赴宴。次周,傅雷亦如法炮制,适内子身染微恙,婉谢之,他认为不给面子,于是雷霆大发,把我送给他的画也除下退回,数月不相闻问。据他自己解释,这种性格应源自老母,盖他是独子,父又早故,慈母变成“严父”,管教苛甚,由此养成突破常规之癖性。
       傅雷脾气的暴躁尽人皆知,几乎所有朋友都能举出各种例子来说明他的性格和脾气。这是一种追求完美的脾气。不过,这种脾气当然也影响了他的一生,尤其是影响了他最后的岁月。这里可以举几个有趣的例子。
       从巴黎留学归来,刚到上海时,傅雷经常与刘抗等人打麻将或者打桥牌消遣。这应该是纯粹的娱乐活动,傅雷却非常认真。打麻将,讲究的是看着对家、吃着上家、卡着下家,这都是常用的技巧。打牌的人都是千方百计隐瞒自己的实情,刺探别人的真情。可是,傅雷连打麻将也非常“真诚”,绝不欺瞒别人,以致他的牌别人都能猜得一清二楚。这样当然十有九输。于是傅雷总是大发雷霆。他认为自己老是输,那就无疑意味着自己愚蠢。但他又拒绝接受那些打牌的“技巧”,依然想光明正大的赢,还总要气急败坏非赢不可,结果弄得牌局常常不欢而散。
       打桥牌也是如此。别人知道他的脾气,总是不同他搭档,结果往往只有他夫人朱梅馥和他一起“派对”。好笑的是,夫人一坐到他对面就紧张,傅雷又不停地呵斥,“怎么能这样出牌!”搞得夫人更加紧张。这样打下去,结果更是可想而知了:傅雷轻则扔下牌不玩了,重则把牌桌子都给掀了。可怜的妻子既要忍气吞声,又要陪笑脸给朋友道歉。渐渐地,朋友都不愿意同他打麻将、打桥牌。傅雷后来也就干脆不打了。
       傅聪还曾说过一件事。有一次傅雷要去参加一个聚会,但出发前领带怎么也打不好,本来打领带对傅雷来说是很熟练的,可这天好像老天同自己作对,那个结怎么也打不正。傅雷大为光火,抄起剪刀就把那条领带剪个粉碎,聚会也不去参加了。
       其实,不少朋友还是理解、谅解、宽容甚至敬重傅雷的“真诚”,老友柯灵就这样说过:
       他尽管固执,但骨子里是通情达理的。与人交,如果感到气味不投,绝不稍假辞色,否则就总是以宽厚待人,既坚持原则,又十分旷达。五十年代中期,由于对某些问题看法有分歧,我和他两次当面争论,争得不可开交,以致他的夫人梅馥在旁边坐立不安。但争论是从善意出发的,不含有任何渣子,因此不但没有产生隔阂,反而增加了彼此的了解。因为直来直往的争执正是推心置腹的表现,而虚与委蛇必然成为友谊的障碍。
       这样一种“真诚”在尔虞我诈的社会中,结果更是可想而知。实际上,傅雷碰壁的次数太多了,以至于根本无法适应正常的工作。他只能生活在自己的书斋之中。
       楼适夷说傅雷“无法与人共事”,或许只说对了一半。另外一半他没有说,可能是没想到,也可能是不那么好说的缘故。傅雷之所以选择书斋作为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同他的艺术观念有直接原因。傅雷穷其一生都在寻找的,就是艺术的本真之所在,而这艺术的本真之所在,正是人的精神的本真之所在。
       但傅雷绝不是那种为了艺术而艺术的人。他对艺术的研究,就是要探讨人的存在方式。在傅雷看来,这种人的存在就是一种超越、一种抗争、一种独立。考诸傅雷的生平,我们也能很容易地发现,从傅雷开始进行翻译和艺术研究的时候起,就开始了这样的探索。
       在他翻译的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的“译者序”中,傅雷这样写道:
       不经过战斗的舍弃是虚伪的,不经劫难磨练的超脱是轻佻的,逃避现实的明哲是卑怯的;中庸,苟且,小智小慧,是我们的致命伤:这是我十五年来与日俱增的信念。而这一切都由于贝多芬的启示。
       在为《约翰·克利斯朵夫》写的序言中,傅雷也多次强调了这种抗争,又尤其是同自我的抗争。
       1961年,在给傅聪的信中,傅雷也说:
       老好人往往太迁就,迁就世俗,迁就偏狭的家庭愿望,迁就自己内心中不大高明的因素;不幸真理和艺术需要高度的原则性和永不妥协的良心。物质的幸运也常常毁坏艺术家。可见艺术永远离不开道德——广义的道德,包括正直,刚强,斗争(和自己的斗争以及和社会的斗争),毅力,意志,信仰……的确,中国优秀传统的人生哲学,很少西方人能接受,更不用说实践了。比如“富贵于我如浮云”在你我是一条极崇高极可羡的理想准则,但像巴尔扎克笔下的那些人物,正好把富贵作为人生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目标。他们那股向上爬、求成功的蛮劲与狂热,我个人简直觉得难以理解。也许是气质不同,并非多数中国人全是那么淡泊。我们不能把自己人太理想化。
       当众多知识分子纷纷投入新政权的怀抱的时候,傅雷却有着自己另外的坚定信念。他仍然试图为艺术寻找一个不为世俗所侵染的净土,但他不知道新社会能否提供这样的一方净土;他刚直,但并不是一个无畏的战士。他能做的,只是不放弃自己的追求罢了。在大家都努力抛弃自我,融入新社会,千方百计同过去一刀两断,试图从各方面表现自己新面貌的时候,傅雷却没有想到要改变自己。在这样一个时代中,能够明确表示“不食周粟”的人,可能寥寥无几;但傅雷这样做了。几十年光阴远去了,每当我们这些后人念及于此,无不感慨万端。
       但傅雷坚持自我独立的态度,并非因为对共产党还不了解或者说有敌意。其实,在从北京辗转回上海的旅途中,在回到上海以后的亲身感受中,傅雷对新政权的看法已经大为改观。尤其是上海的新任市长陈毅的人格魅力,让包括傅雷在内的许多知识分子感到欣慰、折服。陈毅上任后,在上海采取的各种政治、经济、文化政策,不仅迅速稳定了局势、恢复了经济生产,而且使上海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新面貌。对此,傅雷是深有感触的。这个时候的傅雷,对共产党的好感已经与日俱增,但他还是愿意坚持自己的独立性,不愿意政治干扰他的艺术。
       1948年以来的漂泊,使傅雷的身体受到了极大的损害,精神上的压力更是让傅雷常常彻夜难眠。从北京回到上海后,这根紧绷的弦突然松弛下来。于是,傅雷病倒了。
       其实,早在1947年和1948年,傅雷曾染上了肺病。在当时,肺病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疾病。傅雷因此去庐山疗养了一段时间。此后不久,傅雷一家就开始了一年多的异乡漂泊生活,劳累过度。在回上海不久之后,击倒他的是再次复发了的肺病。幸运的是,此时世界医学界已经找到了治愈肺炎的方法。但毕竟常年的劳累,傅雷的身体还是非常虚弱,因此这场病持续了近一年才完全康复。
       身体恢复不久,傅雷就立刻开始了他的翻译工作,他的翻译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刻到来了。这大概是共和国给他的最好礼物,是傅雷献给共和国的赠品,也很可能是晚年傅雷最欣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