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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青春期轶事
作者:魏 微

《青年文摘(绿版)》 2002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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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高中的一个女同学,晚自习放学回家,常被人跟踪着。那大约都是街巷出生的男孩子,我们俗称“小痞子”的,正处于青春期,整日无所事事。
       那个女同学有些自豪,常常说起,也常常抱怨着:哎,真的,我怕的。每天都这样,有时候还跟我说话,他声音倒是好听的。
       说得多了,我们都烦了。
       其中一个促狭的男同学说道,真可惜,为什么就没有女人跟踪我呢?有一天好不容易被跟踪了,忍了很长时间没舍得回头看,到了家门口,却是条狗。
       2
       大约在十年前吧,一个夏天的晚上,我和女友外出散步,步至一条灯火暗淡的街巷时,突然看见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冲过来,在女友的胸脯上摸了一把,就走了。
       我的女友坐下来哭了,一边骂着。
       我并不以为这事有多么严重,可也得安慰她。我说,你看,摸都摸过了,又能怎样呢?又不疼又不痒。你也没失去什么。
       她说,我男朋友还没摸过我呢!
       我笑了起来,想了想说道,反正你将来总要被人摸的,他只一次,而有的人可能会有很多次呢。这账怎么算呢?
       她倒笑了起来。我也笑了。事后想想,我这逻辑实在荒唐,可说的时候是很认真的。
       3
       我弟弟只比我小一岁,中学毕业后,常有同学来家里找他。我大凡总是回避的。有一次,一个男生看见了我,叫了一声姐姐,笑嘻嘻地说,给我倒杯冷饮吧。
       我送过去了,我弟弟代他接了,送我出来,私下里说道,以后别搭理他们。我笑着看他。他似乎有些难为情,撇着嘴笑着,他们有点坏的。
       还有一次,我站在二楼阳台上看街景,我弟弟领着一帮同学回家。他上楼跟我说道,以后别站在阳台上,露头露脸的,他们都看见了。我斜睨着眼睛看他,笑道,你行啊,现在也跟我这样说话。
       他笑着,掀开门帘走了。
       我看着他的身影,真是很喜欢的。我弟弟长大了,才十八岁,很像个男子汉了。
       4
       那时候,我和弟弟总是有很多话说,有时竟彻夜长谈。
       他跟我讲起他的同学,怎样追女孩子,在街上看见一个姑娘,只要有点姿色的,就会涎头涎脸地搭讪着:“哟,这不是小她吗?”我问“小她”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小张或者小王,反正他们也不知道人家姓什么。
       我便笑了。
       他们中还有一个孩子,有一天为扭头看姑娘,把自行车骑到电线杆上去了。我又笑了。
       那时候我们是多么爱笑,为一点不相干的小事,也能笑上半天。
       夜深了,天有点凉意,我便把脚伸进他的被窝里,贴墙坐着。弟弟躺在床头,抽烟,听音乐。我们喜欢听齐秦、王杰和张学友的歌,一遍遍地听着,有时候沉默,有时候也做一些简单 的议论。
       我母亲半夜起床,来屋里看看,很奇怪地对我说,你不回房睡觉,在他屋里干什么?
       我有些依依不舍,笑着央求着,我再和他说一会儿话。
       5
       那一年,我大约十岁吧,念小学四年级。有一天,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遇见了一个人贩子。他长得很瘦,有四十来岁吧,脸色苍黄。能看得出来的,很像一个乡下人。
       他过来跟我说话。他说,小姑娘,一个人回家呢?
       我看了他一眼,也没有搭话。
       他说,你跟我走吧,我给你糖吃。
       我继续走路。从他开口说话起,我就明白了他的身份;可是并不怕,虽然已是傍晚,街上的路灯亮了;我想,如果他再纠缠下去,我就正色地告诉他,我要喊人了。
       我想像着自己凛然的样子,转过头去的那一瞬间,非常平静地、冷冷地跟他说:我要喊人了。
       我一直记得这句话,虽然没有说出来,因为人贩子不久就走了。我觉得很遗憾,单为那句话。我希望以冷静和从容吓走他,显然,我没有得逞。
       他是个没有经验的人贩子。
       他太像个人贩子了,长得不好看,说话很直接,而且他足够胆小;面对一个小孩子不屑的、从容不迫的神色,他就走了。
       我回家以后,把这一幕讲给我父母听,我叔叔恰好也在,他很紧张。他怎么也不能相信,我怎么就逃过来了?他说,这是很容易的事情,又是傍晚,如果他再跟你说几句话,告诉你不远处有一场露天电影……我父母听了,也是面色惨然。
       可是我安然地坐在小板凳上,把手塞进凉鞋里剔除沙子,微笑了。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一个人的禀赋,从我十岁的那天傍晚,遇上人贩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很多年后,我还能想起这件事,并不是害怕;我想着,我要是另一个小孩子,天真,轻信,对人事有足够的好奇心,那会怎样呢?或者在某个瞬间里,我还是我,可是也保不准有偶然的冲动,就这样心血来潮地随他走了。那会怎样呢?
       我现在会在哪呢?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那真是难以想像。
       我好奇的只是那一瞬间,像站在茫然的十字路口,本来是通往回家的路上,可是心思稍稍动了一下,很偶尔的,拐向了一个陌生的方向。人世最让我叹服的还是那些极偶然的瞬间,为我们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思支配着,永远改变了方向。
       可是我没有,在许多重要的关口,完全凭借直觉,我往回家的路上走去了。
       6
       有一次,一个朋友跟我开玩笑,我大约是难为情,总之,有点扭捏了。他呢,也觉得讪讪的,便走到一边跟其他人说话了。
       我有点难过,因为是很好的朋友,又是那样善意的玩笑,我完全可以表现得大方一点, 拍拍他的肩膀,或者不露痕迹地说些玩笑话,就能混过去了。
       可是我竟不能。
       很多天后,那个朋友又说起了这件事;我明白,因为我们都是敏感的人,很容易就受伤了。他是用玩笑的口气说的,装作很不介意的样子,认真地总结道,你是个纯洁的人。
       我愣了一下,眼泪就汪在眼里。我的眼泪迅速地淌出来了,再也遮掩不住了,我说:外面的太阳很毒,照得我……要淌眼泪了。
       我记得自己是笑了一下,很快地擦掉眼泪;同时也叹了口气,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总之,这件事我无法解释。
       一个人很容易就哭了,在这类不相干的细节上,不是伤心,也不为快乐,只是有一点点的难堪,就哭了。
       生命就像虫子,一天天啃蚀我们内心的,不是那些大喜大悲的情感,而是细小、微妙的、连我们自己也不能解释的情绪。
       7
       我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突然对当电影演员发生了浓厚的兴趣,那真是一个有极强虚荣心的年龄。那时我们家订了《大众电影》,我把电影演员的名字写在字典上背诵,有一天被我母亲发现了,她对我说,你难道想做电影演员么?你长得又不好看!我突然红了脸,有种被揭穿隐私的羞耻感。我想我母亲总是能一语破的,她的话很准确,而准确的话总是能伤害我。
       整个青春期回忆起来是不愉快的,相当灰败。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完全被忽略了,被所有人,我的父母、老师和同学们。
       我在一所重点中学读书,成绩是中游。我很少讲话,下课的时候,我坐在课桌上,看着玻璃窗上反照过来的自己的脸,一张少女的脸,没有神采的、灰暗的、游离的。像很多年前的一张死人的脸。
       我母亲那时不喜欢我,她的脾气渐渐大起来。有一天在饭桌上,她看了我一眼,突然对我父亲说,她长得一点也不好看!我把碗一推,低下头,我发觉我的眼泪淌了下来。我母亲很不解,她皱着眉头问父亲,她这是怎么了。我父亲大声地喝斥我。
       我和母亲的冲突渐渐地多起来。我坐在自己的小房子里,是在晚上,没有开灯。然而我还是想像着自己,在黑暗中我的少女的身体,灰败的容颜,刻板的性格……连我都要讨厌自己了。
       天知道我多么自卑,而一个自卑的人是要写作的。
       我猜想有一天我真的可能会写作。我更加沉默,我从那时开始养成了严酷的内省习惯,我对待自己非常冷漠。
       我总觉得我是一个没有童年和少年的人。有过短暂的青年时期,只两三年,一晃,就过去了。
       多年后的今天,我仍觉得选择写作是我的必然之路,我这一生不太可能做好别的事情,我的性格使然。
       非常奇怪,我和父母很相爱,然而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怎样影响了我的一生。他们是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并工作的理由。
       我十七岁那年,母亲有一天悄悄地对父亲说,真是女大十八变,她比以前好看了。我无意间听到这些,怔了一下,很快平静了。
       我母亲那时开始打扮我,为我买很多好看的衣服。我们常常逛商店,因为眼光不同争吵着。我站在穿衣镜前,看着人来人往的身影从我面前穿过,遮住了镜子前的我。仿佛做了梦一样,我看见了一个姑娘的面庞,在镜子的人群里若隐若现,那是一张被定格的脸,相当模糊,然而也年轻。
       我觉得一切全错过了,一切都迟了。我并没有觉得容颜在我的一生中占有如此重要的位置,成年以后的我完全脱离了这个东西。
       然而我仍想起很多年前,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灰败的样子,她所受到的伤害,那曾经是她的全部。
       (刘松林摘自《青年文学》200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