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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爱欲、梦幻
作者:胡 恒

《读书》 2008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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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世纪以来的意大利,阿尔伯蒂、塞利欧、帕拉蒂奥,还有乔康多修士等人文主义者(学者兼建筑师),建构起了西方建筑学最初的理论框架。他们的交点,也是唯一的源泉,却是一千五百年前的罗马人维特鲁威。
       对于那个火热的建筑时代而言,维特鲁威的《建筑十书》是一笔赐福,也是一个灾难。对于阿尔伯蒂们如此,对于今天的研究者来说同样如此。根据《建筑十书》的一些版本来看,这本伟大的著作的全貌远在我们所能想象的范围之外。除了已经知道的其大部分插图在中世纪或之前就已遗失(有些正不断地找回),书中大量作者不详的拉丁文、古希腊文的诗歌、游记、故事、神话、有关美学和修辞学的论文,就已经让所有的研究者晕头转向,而这些长久以来被认为与建筑无关、不重要的、在一些版本中甚至被删除的部分,现在逐渐被证明是理解书中关于建筑的那部分的不可或缺的基础。另外,其艰涩难懂的文笔,“最全面”的大学者阿尔伯蒂都时常感到如读“天书”。
       《建筑十书》版本极多,至今尚在整理与完善之中(近几年还出版了一本最新的英语译本)。它的每一个版本都只算残本。经历过漫长的中世纪的千余年的岁月涤洗——它的隐没、发现、传播过程就是一段段传奇,十四世纪意大利的人文主义者开始首次对它进行学科意义上的解读。这一种关于残本的个人化解读意外地组合出建筑学理论的第一个相对清晰的骨架。正如我们所见,阿尔伯蒂三巨头,以及稍早一点的菲拉里特、波焦的著作全部直接来自《建筑十书》,但各不相同。
       阿尔伯蒂的《论建筑》、塞利欧的《七书》、帕拉蒂奥的《建筑四书》构成了一个圆圈上的三个控制点,这个圆圈就是西方建筑学的理论边界,从某种角度说,也是建筑学的学科边界;圆圈中心则是维特鲁威的《建筑十书》之残本。这个中心是往下凹入的,像一个黑洞。永远不完整的《建筑十书》,无法穷尽的不是它每一个字句的含义,而是它多层的复合结构,两种或三种反复交叉使用的语言,随意插入的个人感受和不明出处的引文,无所不包的谈论对象,这些所共同营造的一种神秘之感。这本书是如此难以确定(文艺复兴的建筑师们甚至成立了一个维特鲁威研究会),对于阿尔伯蒂们所创造的建筑学来说,它的象征功能远大于对实践的指导功能,神话性远大于实证性,它是一个漂浮的欲望中心。对它的解读成为一种有效的对自我欲望的解码过程。
       对《建筑十书》的着迷促使阿尔伯蒂开始写作《论建筑》,而在此之前,阿尔伯蒂从未涉足建筑领域,这本书的格式(十章)与雄辩叙述方式的文体同《建筑十书》完全一样(甚至每一章的开头都几乎一样);塞利欧从《建筑十书》中生发出一种建筑有机论,他在著作中花费大量篇幅讨论大门的实验性和可能的异教品质;帕拉蒂奥的《建筑四书》最关心的是维特鲁威的比例理论,从中他研究出一种更精密的比例关系,一直延展到空间的布局,同时,《建筑四书》中包含大量古罗马遗址的木刻图和帕拉蒂奥自己的设计作品(塞利欧也有这个习惯)。
       这是一种十五世纪独一无二的寓言式的解释——本雅明将其定义为寓意表达形式(emblematics)。它所编织出的一张充满生气的想象之网,连同它古怪的自负(阿尔伯蒂们对历史有着强烈的兴趣,但仍缺乏起码的历史意识),覆盖了建筑学这门新学科所有方面的具体构成。
       无论是《建筑十书》,还是那些古罗马帝国散落在意大利半岛上的残垣断壁,在阿尔伯蒂们的手中,都变成不同的东西;它们是阿尔伯蒂们打开隐蔽知识领域的钥匙。通过它们,阿尔伯蒂们讲述的是另一种语言。它们不仅仅是有待认识的客体,它们的确切功能在于引导了阿尔伯蒂们进入一个无限界。这个无限界展开在一个双面头像之上——“一面是漆黑、魔鬼般的面容,要求一种超自然的神秘崇拜,而另一面则是安详的奥林匹亚神的面容,要求予以审美的欣赏。”(本雅明语)这个双面头像的名字就是“古代”。寓言作为一种书写方式在此产生的作用是决定性的。
       本雅明在《德国悲剧的起源》中指出,寓言观念缘起于基督教引以为例的充满罪恶的身体与万神殿体现的较纯洁的自然之神之间的冲突。随着文艺复兴时期异教的复兴和抵抗改良运动中基督教的复兴,寓言作为二者冲突的表现形式也获得新生。
       寓言,从其本质而言是非古代,反古代的。它所追求的是通过对事物(主要是古代事物)的瞬间性理解而获得的有力快感,而不是伟大的秩序与永恒的规则。很显然,这就是阿尔伯蒂们理论工作的显著特点。可以这样说,寓言观念通过对建筑学的写作方式的渗透使得建筑学具有这样一种本原特征——寓言性。
       阿尔伯蒂们用记忆中的解读来处理那些存疑之物(它们已经成了一种符号),误解成了这种丰富多彩以及无限延展的表达法的基础。误解——用瓦尔特·佩特的说法,是“歪曲语言、概念和情感”——是想象力的特定表达,也是文艺复兴的学者们选择的第一种工作方式。阿尔伯蒂们的写作就处于这样一种“没有固定模式的寓言状态”。在此,“浮夸的语言”被证明是一种有用和有益的语言姿态。它使得书写语言的世界保持了自身的自足性。学科(包括建筑学)因此得以形成。
       深具宗教史色彩的寓言,它所特有的一切——秘密的、特权的知识,死亡物体领域中的武断统治,一个没有希望的世界所具有的无限性——使得文艺复兴时期关于建筑学的写作(寓言只在这个领域产生作用)触及西方文化当中最黑暗、虚无的一部分。阿尔伯蒂们的工作是一次神秘的转写。这个转写在一个崇高的神学目的(抚平古老宗教信仰与基督教信仰之间的矛盾)和一种由感性语言所构拟的“肉体知识”的实践之间进行,也在《建筑十书》与阿尔伯蒂们自身的身体之间进行。
       在维特鲁威的《建筑十书》这个交点之下,还隐藏着另一个交点—— 《波里菲利,梦中爱的纷争》(Hypnerotomachia Poliphili—— the Strife of Love in a Dream,以下简称《波里菲利》)。这是一本与阿尔伯蒂、塞利欧、帕拉蒂奥构筑起建筑学基本理论框架的几本著作都有特殊关联的书。但是相对于《建筑十书》,它却几乎不为人所知。
       这本奇特的性游记在一四九九年(正处于阿尔伯蒂和帕拉蒂奥的主要著作发表之间),由威尼斯著名印刷商玛卡特斯(Aldus Maructius)出版。书的作者难以考证,通常认为是多米尼加人弗朗希斯科·卡伦纳(Francesco Colonna)。
       这是一本性爱故事集,也是一部寓言讽喻性小说。其形式是对一个梦的回忆和追述,显然,这来自《玫瑰传奇》(Roman de la Rose)和薄迦丘的《爱之景》(Amorosa Visione)的传统。书中的主要内容是主人公英雄波里菲利在为他所钟爱的波莉亚的探险中所遭遇的一切故事。波莉亚的名字译自希腊语,意为“许多东西”。而波里菲利这一名字的意思是“许多东西的爱恋者”。也就是说,波莉亚是一种象征,她代表着众神的世界和世俗的世界的混同……
       该书是文艺复兴以来的性爱热潮的一个极端表现。它是一个多语种的混合物。拉丁语、希腊语和意大利方言(托斯卡纳方言),其中还夹杂着希伯来语、阿拉伯语、迦勒底语(古叙利亚语)和象形文字。难以读懂的,近乎乔伊斯式的散文体(隐秘的参照,隐晦曲折的术语,颤动的、冗长的、夸大其词的篇章充斥全书)散发着梦幻般的迷人气息——这一点和《建筑十书》很相似。
       实际上,这本性爱之书也被现在的研究者认为是一本建筑书。因为在故事的叙述当中,主人公所遇到的建筑和花园极为多样。作者采用其独有的方式对它们进行精确的描绘。这其中有一座寺庙、一个金字塔、一个凯旋门、一个(椭圆露天)竞赛场、一座山门、一个角斗场、两个巨柱、一个庞大无比的背上有个方尖碑的大象形状的建筑、一个浴场、一座宫殿、一个双环平面的寺庙、一些废墟和一个圆形露天剧场。除了建筑,书中还涉及大量园林、景观、工程、绘画和雕塑艺术,这些建筑性的场景构成了该书独一无二的特征。尤为难得的是,书中性爱情节与建筑环境丝丝入扣,结合得极其完美——这在插图中表现得很清楚。另外,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在对波莉亚的肉欲追求中,建筑逐渐取代了她性感的身体——一看到这些建筑,波里菲利就感到“极度的欢快”、“不可思议的愉悦”、“发狂似的欣喜和强烈情欲的狂乱”。一次一次的追逐之后,书中的建筑作为对波莉亚肉体的隐喻(建筑的身体隐喻),成为欲望的客体——建筑的色情化在书中进行了顺畅的逻辑呈现,这是书中一个秘而不宣的主题。
       当然,这本书成为文艺复兴建筑论著的交点,其最直接的表现在插图。对于帕拉蒂奥和塞利欧来说,《波里菲利》中的一百七十二幅木刻插图有着无比的吸引力,因为这是同代出版物中关于建筑的插图最为生动的一例。这些木刻插图在两人的著作中多次被引用。另外,书的文体——“秘传的意大利化拉丁文式”的写作法——也不同程度地影响了他们。而时代更早的阿尔伯蒂与该书之间的关系也被重新挖掘出来。按照利安娜·莱夫维尔(Liane Lefaivre)不久前出版的《莱昂·巴蒂斯塔·阿尔伯蒂的〈波里菲利〉:在早期意大利文艺复兴中重新认识建筑学的身体》(Leon Battista Alberti’sHypnerotomachia Poliphili: Re-Cognizing the Architectural Body in the Early Italian Renaissance)一书中的观点,《波里菲利》中每一章节的起始字母共同组成一句神秘的格言,这一格言最近被破译出——它是阿尔伯蒂所说过的一句话。在莱夫维尔看来,此书的神秘作者就是阿尔伯蒂本人,而这本性小说则是一位人文主义者的特殊宣言。从这个角度来说,它和阿尔伯蒂的《论建筑》形式迥异,而主旨殊途同归。所以,这本书的首版如同“释放出一个符咒笼罩在人文学者和建筑师身上”。它成了阿尔伯蒂三人之间的一个奇特的连接点,一个基本上看不见的连接点,两个欲望世界在此悄悄相遇。
       这不是一本偶然与建筑学世界产生关系的遭遇之书。它与建筑理论的写作之间的彼此影响也并非简单的资料的相互引用和文字表达的相互波及。它与建筑学的关系之所以值得我们重视,在于它是这样的一个案例:在一个特定的时代,一种含混的、民间的性文学的话语与一种尚未定型的处于理性与想象之间的学科话语何以能产生如此自然的交融,本能以知识的形式侵入某种写作实践是否意味着它们有着某个共同的基础,而这个基础一直为我们所忽视。
       这本残缺的(它和《建筑十书》一样一直没有足本)性游记于一九九九年重新以英译全本的面貌再度发行,以祝贺这本书的五百年生日和泰晤士与哈得逊出版社成立五十周年,泰晤士与哈得逊出版社正是以出版重要的建筑理论书籍而闻名。评论家卡特林(Timothy Brittain-Catlin)写道:“一四九九年作为一个新纪元的前夕而被庆祝。在一个新千年的前夕,波里菲利的销魂世界使我想起建筑之于诱惑的全部可能性。”
       “波里菲利的销魂世界”是以维特鲁威为中心,而由阿尔伯蒂等三人共同建构的建筑学的学科世界在情欲世界上的一个投影。最为确定、最外在、轮廓最清晰、最依赖视觉体验的建筑世界,与最不确定、最内敛、最含混、最无视觉性的情欲世界在建筑学产生之始便形成一个如此亲密的关系,或者说,如此对称的结构,真是一个奇观。一个极度自然的本能世界,一个极度非自然的文化世界,它们也许是同一事物在不同空间的不同呈现。这本古怪的书是一道难解的题。我们难做结论的是,它是建筑理论本身,或建筑本身,具有某种未分化的性本能的一个例证,还是性本身是一件具有建设性的工作的一个隐喻;或者,作为文化活动的建筑与自然活动的性,在一个更为特殊的空间里可以混杂起来,产生一种对人的顽固的本体渴望和统一渴望具有真正破坏力的化合作用。
       不管有意或无意,阿尔伯蒂们在《建筑十书》和《波里菲利》之间建立起了一个神秘的联系。这个神秘的联系像一股潜流般流淌不绝,它在某些建筑实践者的工作中以种种不同的形式出现,在皮拉内西的铜版画中,在列杜的未实现的方案中,在柯布西耶的素描中,在Archizoom和SuperStudio合办的杂志中,在伊顿和李布斯金的教学课程中,在库哈斯的《S, M, L, XL》和海杜克的《恋爱中的建筑》、《白翅膀,黄金角,石头面罩》等著作中——众多的爱欲和死亡的图景纠缠在一起。建筑师们用自我消解的方式创造着一种享乐的建筑学,这是与发端于启蒙思想的“残酷建筑学”(它是一种不断生长的排除式体系)相对立的。
       同样,《波里菲利》也搭起了通往其他领域的桥梁——乔治·巴塔耶的写作(建筑的隐喻贯穿始终);安东南·阿尔托的戏剧;雷蒙·鲁塞尔的《游牧之家》等等。这些人与列杜、柯布、伊顿、海杜克一样同属一个神圣家族(他们之间偶尔会相互提及,海杜克曾谈及巴塔耶关于情欲和死亡的论述对他的帮助;他们之间的某些关系——巴塔耶与海杜克,鲁塞尔与柯布——已经成为建筑世界中的传奇)。建筑世界和情欲世界同时为这些实践者留出一个工作的空间。
       遥远时空之外的神秘文本,隐秘的人体内在的本能之源(它们之间的联系在于,在这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它们共同成为人类伟大的梦幻力的释放场所),一齐构成了与建筑有关的知识实践在这一特定时代的运动所趋向的两级。在向此两级运动的过程中,建筑学得以产生。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建筑学使得自己完完全全成为欲望的一个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