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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鹅老师粒粒
作者:范子平

《青年文摘(绿版)》 2002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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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我十二岁,正上小学五年级。我们北山寨公社的小学是有分工的,我们村只有四五年级,两个年级一个班,叫复式班,全班学生共九个人。全学校惟一的教师是下放到我们村劳动的鹅老师粒粒。
       鹅老师姓里,名力。听我爹说,他的爹解放前跑往外国,他的娘在“文化大革命”开始时自杀了。他在市林业局当技术员时又犯了政治错误才下放来的。一家子里外透着黑,本不该叫他教学的,但我们村一直留不住一个老师,他来时我们就又是三个月没有老师上课了,不得已才让他在大队治安员的监管下教书。
       里力老师个子高脖子长,还爱伸着脖子左右探望,我们就叫他鹅老师。我们觉得里力这个名字挺怪的,再加上四年级的课文里有“小麦粒粒归仓”一句,我们一下课就嘴里念叨鹅老师粒粒。里老师知道了,不仅不恼,忧郁的脸上反而露出了笑容,还故意学着大鹅的样子蹒跚行走,逗得我们开心大笑。从此我们就公开叫鹅老师粒粒,他也声叫声应。还在黑板上写了鹅、里、力、粒四个字,说谁写错了就拧谁的耳朵。从此这个绰号传出来,连村里的大人也跟着叫他鹅老师粒粒。
       鹅老师粒粒是大学毕业生,做事办法也多,比如说学校惟一的也是全村惟一的那台修了又修的旧闹钟坏了,鹅老师粒粒就找了一个玻璃瓶装满水,再找一根细橡皮管往外滴水,一瓶水滴完就是一节课,三节课正好是一晌。
       这天上午课堂上还没滴完第一瓶水,忽然听外边响起了纷沓的脚步声和喧嚣声,鹅老师就停住讲课,到教室门外看了看,回来脸色很严肃,说是山林着火了。我们正想问问该咋办,教室门哐当一声被踢开,马大全跑了进来。马大全是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又是大队治安员,鹅老师粒粒第一天上课就是他押送来的。
       马大全横着脸吆喝:“里力咋不赶紧带学生救火?”
       鹅老师粒粒木然道:“知道了。”
       马大全又凶巴巴地训道:“让学生赶紧点,外村学生早冲上去了!还在这儿‘肉’!这可是集体财产!这可是阶级立场问题!”说完这一句起身跑了。
       鹅老师粒粒愣了一下,出去到办公室又回来,手里拿着一封信,皱着眉头说:“同学们,山火大啊,浓烟滚滚。我有一封信,跟山火有直接关系,万分重要,处理好才能去救火,你们谁能把它送到教育局?”
       没有吭声,教育局在县城里,离这儿三十多里,不是怕道儿远,而是大家都要去救火。过了一会儿,侯小花站起来,说她愿意去送信,顺便给她的娘取药。鹅老师粒粒仔细看了看药方,面露惊慌地问:“你娘心口疼,有点儿上不来气了?”
       侯小花说是,说娘让她等明天去县城取药。鹅老师粒粒急切地喊:“万万不能啊!我懂医,我一看药方就知道是心脏病,一天也耽搁不得的。同学们,侯小花的母亲是贫下中农,救命要紧啊!县医院药不全,我的同学在十八里沟中药站当站长,这上边的药一样也不会缺、你得赶快往那儿赶。”
       大家都一愣,十八里沟跟县城方向相反。离这儿也有三十里,送信没法“顺便”了。
       鹅老师粒粒却想起另外一个问题,说距离这么远,侯小花一个女孩子哪能放心,他给他的同学写了条子,派王大双和李河套送侯小花去,还要他们一分钟也不要停留。
       鹅老师粒粒就喊;“王大双,送信这个重要任务就交给你了。”大双撇撇嘴,心里可能也不想去,但大双学习好,学习好的人总是听老师的。
       大双刚要出门,鹅老师粒粒又喊住他说:“这封信实在太重要了,还得有人保护,要不然遇到阶级敌人该咋办?”
       大双说:“可你们救火……”
       鹅老师粒粒说:“这可是鸡毛信,万万丢失不得的。这样吧,王菊花,你和王大双跟着,你心细,负责小心提醒。两个人还不行,得有人一路保护。这样,王石头,你跟他们去。”他们三个向来就对劲儿,果然高高兴兴地去了。
       教室里只剩下三个人,那就是四年级的李小喜、李小孬和我。李小孬把窗户上的塑料纸捅了一个小洞正往外瞧。鹅老师粒粒突然大喝一声:“偷看啥?”李小孬把头一拧:“看山火!”
       鹅老师粒粒恼火道:“好好的窗户你弄一个洞,简直就是破坏!”
       李小孬说:“你才是破坏救火!”李小喜也打抱不平说:“鹅老师粒粒,今天你弄的事可是不对劲儿!”
       鹅老师粒粒反常地大发雷霆:“搞破坏还不认识错误,能指望你们救火?你们在校给我写检查!”说完不由分说,把我拉出来,把他们反锁在教室里,也不管他们如何在教室里哭骂喊闹。
       我完全被眼前发生的事搞迷了,鹅老师粒粒平常不是这样的,再说,他也不敢这样呀。我说不出原因,但我本能地感到他这样做不对。想着心事,我几乎掉进校园里的枯井里。这井有五尺多深,人掉里面没有人拉拽出不来,我们常在课余时间跳到里面搞“防空演习”,土井沿儿已经磨得光溜溜的。
       我说:“生产线上就咱俩,快走吧,北山那边天都红了。”
       鹅老师粒粒也抬头看了一眼,脸阴得厉害,黄眼珠盯住我说:“都去救火,村里没有人了,要防止阶级敌人来学校捣乱,你在这里保卫学校——”
       我终于恼了;“你操的啥心?是不是想叫大火烧完山村?”
       鹅老师粒粒瞪圆了眼睛:“啥?啥?混乱敢不护校?”他猛然出手,一下子把我推进枯井里,摔得我半天爬不起来。
       这场山火烧了一天一夜才扑灭,成了我们北山寨公社最惨痛的历史事件。由于山风带着火回旋,许多救火的人被裹卷在大火里,其中救火的老师学生居多:野兔屯小学烧死四名学生、两名教师,坡头小学烧死六名学生、一名教师:北山寨小学烧死十二名学生……烧伤的师生还有许多。只有我们小学没有死伤一个学生。公社的统计表上,我们学校甚至连教师也没伤亡。虽然勇敢的鹅老师粒粒在救火时被烧成了焦炭,但他只是临时代课,连村办教师都算不上。烧死的师生都被公社算作烈士,烈士里当然没有鹅老师粒粒。可是,我们知道了侯小花的娘的病并不紧急,知道了他那封信只是一张白纸,也就深深知道了他的那颗心。
       我们把他埋在北山最高的向阳坡,埋他的那一天,我们全班九名学生,还有九名学生的全部家长,都哭着跪在他的坟前。
       (程倩摘自《三月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