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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桃乐爱波
作者:姜米粒

《青年文摘(绿版)》 2002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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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绒毛玩具像尸体
       冬天,桃乐和爱波没地方去,只能在中心商场顶层书吧里闲耗,一人一杯可乐,一人一本书。常常是可乐没怎么喝,书也没翻几页两个人就嘀嘀咕咕地说起话来。爱波喜欢桃乐的辫子,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的时候,爱波可以把桃乐的辫子搭在自己的肩上,用手指绕来绕去地玩。有细碎小卷的辫子蓬蓬松松的,缎子似的柔软、滑润。爱波问了一千遍的问题:“桃乐,这头发,真的是胎发吗?”
       桃乐回答一千遍也不厌倦地回答:“是,是胎发,从来没剪过头发。”
       爱波:“上大学,军训也没剪掉?”
       桃乐:“是。为了不剪头发差一点给退学呢。”
       爱波:“你的第一枝花是谁送的?”
       桃乐:“一个女孩。”
       爱波:“怎么会是女孩?应该是男孩,是你的情人吧?”
       桃乐:“瞎说。”
       在靠近栏杆的位置,向下可以看到商场里的风景。一圈一圈的购物区,远远地看去,是无声地嘈杂:载着乌压压人流的滚梯,像两条黑鼻涕,说不出的脏。一层的厅里经常搞商品促销,有时是羊毛衫、羊绒衫,有时是内衣,有时是食品……有一次展销绒毛玩具,加菲猫、恺悌猫、普鲁图狗、史奴比狗、米老鼠、维尼熊、浣熊、罗杰兔子从世界各个角落聚集到了一起,堆成了山。桃乐和爱波坐在一起往下看。爱波说:“怎么恶心呢。”
       桃乐:“怎么恶心了?”
       爱波:“不是那种恶心,是真的恶心,像感冒的那种。” 桃乐:“我有点头晕。” 爱波:“那就对了。单看,哪个都挺可爱的,堆在一起就让人头晕,恶心。”
       桃乐:“像尸体。”
       爱波:“哇”地一下把可乐喷了出去。
       桃乐咯咯地笑。爱波打了桃乐一下,“瞧你笑的,那边的人都能听到。”
       桃乐没了声息。爱波:“好了好了,你笑吧。为了让你这样笑,你妈花了多少大头钱。”
       在别人听来,她们讲的都是琐碎得让人厌倦而无聊的闲话。但这种说闲话的能力却是桃乐经过巨大的努力才获得的。桃乐看着爱波的眼睛,眼角都有笑纹了,想到自己,笑的时候也该是这样的吧?刚刚认识的时候,桃乐、爱波都是“小孩子”呢。
       医生对着老鼠想出来的办法
       桃乐偏偏听到了爱波说的这样一句话:“……好了好了,别东家长西家短像个妈妈似的,烦不烦哪你们……”其时,爱波正在和几个女孩扎在一起,这句话从那几个花花绿绿的脑袋里飘出来,飘过了桃乐的耳际,桃乐对爱波便有了一点好感。办公室里就这么几个女孩,都是搞财会审计的,平时下到咯个公司去查账,回头在办公室里叽叽喳喳。
       刚刚工作的时候,桃乐依着医生的意思,在换环境的时候改掉不说话的毛病。但是,那有多么难哪!人家说得正热闹呢,桃乐鼓了半天勇气凑了过去,她们就静了下来,齐齐地看着桃乐,意思是有什么事儿吗?桃乐便尴尬地走开了,再不走还等什么呢?医生说这是交流障碍症,教了她许多与人交流的办法。桃乐认为,那些办法都是医生关在实验室里对着老鼠想出来的,对人,尤其是对桃乐不好使。就是这种情况,桃乐跟医生讲了。医生说:“你用不着凑过去,只是在你原来的地方,原来你在哪个位置来的?”
       桃乐说:“我的办公桌前的椅子。”
       医生说:“你就坐在你的椅子那里说一句话好了,就可以加入到谈话的圈子里。”
       桃乐肩头轻轻地扭动着,充满了不知所措。
       桃乐回到办公室实践。又是中午,爱波她们在讲萧亚轩的《红蔷薇》,桃乐喜欢这个刚刚出道的女孩,喜欢她的《天使》,萧亚轩穿着一件白色的袍子,长发和袍子给风吹呀吹的,天使就是那个样子吗?然后有一个男人欠她的钱不还……居然有那么无耻的男朋友,天使下了凡也要谈恋爱不是?也要受骗。但萧亚轩真是好漂亮,薄薄的腰肢像片含了水的叶子一样,那白袍子穿在她的身上再哈当不过了。桃乐再次鼓起勇气,说:“我知道萧亚轩。”根本没有人听到这一句话。萧亚轩呀,她的那个歌也挺好听的,她打着一把伞的,在林子里跑……桃乐泄了气,算了,不加入又有什么关系?
       爱波一晃一晃地摇晃到桃乐的身边。她问:“桃乐你说什么?萧亚轩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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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乐惴惴地说:“萧亚轩的《天使》我喜欢。”声音铺在舌头上,那么地不愿意出来。
       爱波“哦”了一声儿,坐到桃乐桌子前面的椅子上,像骑马一样抓着椅子的后背,下颏搭在椅子背上,端详着桃乐。桃乐的头发厚厚的,细细的毛卷,编成一根辫子,辫梢没有辫绳,松松蓬蓬的没有发夹,一味地不时尚地黑着,一张小脸,白白的,有细细的绒毛,黑眼仁格外地黑,大大的,把白眼仁挤没了似的。眼睫稀少但根根纤长。
       爱波叹了一口气:“唉——桃乐,你实在是一个好看的女人!”
       在爱波的注视下,本来就已经不安的桃乐听到这样直接的夸赞,脸“噗”地一下就粉了,连鼻头都有点粉了。眼帘扑落下来,像停下的蝴蝶翅膀微微地扇动着。肩头轻轻地扭动着,充满了不知所措。
       爱波起身说:“算了算了。不逗你了。哪天请你吃饭。”
       那边几个女孩哈哈地笑。一个说:“爱波,怎么像个GG?别把桃乐吓倒。”
       爱波说:“我这是对桃乐好,免得将来有男孩约会的时候她害怕,我先和她演练演练。”
       又一个说:“别练成真的,比不会和男孩约会还糟糕呢。”
       爱波扑过去:“我先吓死你们,”
       又一个说:“你怎么知道桃乐没约会过?你怎么知道她和男孩约会会害怕?”
       爱波在一群女孩堆儿里掐了这个,拧那个。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人伸进头来问:“怎么了?炸营了吗?”
       办公室刷地静了下来,
       喜欢她流泪的枝叶
       这一次,桃乐听到大家议论自己并没有觉得特别不自在,有一点像听她们议论另外一个桃乐。桃乐想:这倒是一个好的办法,以后谁要是说到自己,自己就当那是说别人好了。但是桃乐看爱波的眼光已经有一点不同了,爱波是一个不那么“远”的人,凑近一点好像也没什么。桃乐把眼光投向窗外,外面柳树的枝条无风地摇动着,下了几场雪,仍然有许多半绿的叶子,倒不似秋天时那样干巴。缪塞的诗:请在我的墓前种一株垂柳,我喜欢她流泪的枝叶。此时的垂柳哪里会流泪?
       像所有留在心里的话一样留在了心里
       周五,爱波的账没弄完。爱波问:“明天,有人陪我加班吗?”声音里充满苦难的呻吟。爱波把头从办公桌的隔断上伸出来,像要吃树叶的长颈鹿。看到几个女孩们把脑袋深深地埋到电脑底下,恨不能变成能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爱波生气地说:“有什么呀,吓成这样。犯得着吗?哎——哎———把脑袋抬起来吧,啊,别得了颈椎增生。”长颈鹿的头耷拉下来该有多么颓然,爱波就那么耷拉着头。
       桃乐看到爱波沮丧的样子,本来想说:“我可以来。”但爱波的目光根本就没有往自己这边看,这句话像桃乐所有的话一样留在她的心里。
       周六早晨,桃乐在被窝里折腾,她想到单位去,担心没有被邀请。要是爱波找到了伴儿呢?自己去了该有多尴尬!怎么解释?就算爱波一个人去了,她看到自己会说什么?会认为我是专门去陪她的吗?她会以为我的工作也没做完吧?我没做完工作,在她问谁陪她加班的时候为什么不说话呢?那不是讨厌吗?
       桃乐想给心理医生打电话。时间又早。桃乐突然泄气了:“唉,去就去,不去就不去了,大不了是个死。怎么扯在死上了?死都死了,还怕去吗?”一点点心思把桃乐折腾得精疲力竭。
        桃乐像一头松弛的小猫
       桃乐到了办公室,没人,爱波没来。桃乐松了一口气,那些七七八八的想法全都作废了。桃乐看看墙上的石英表,没头没尾地走着,永远带着一点厌倦又永远不知疲倦。9:07,爱波怕还在睡觉呢。桃乐笑了一笑,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在没人的办公室里桃乐像一头松弛的小猫。10:27,爱波还没来。桃乐想了想,来的时候应该先打一个电话,爱波或许下午来、晚上来、明天来。她在办公室转了几圈,把腿架在办公桌的隔断上,身体严严地贴在腿上。
       正当桃乐把自己折来折去的时候,听到走廊里有人吹口哨,是爱波。桃乐刷啦一下把自己收拢,飞快地坐回到座位上。口哨声儿停在门口,桃乐听到锁孔里有钥匙嘁嘁喳喳地响,响声带着疑问,小小地停顿又继续响了一下,门不打自开。爱波半是疑惑半是害怕半是小心地探进身来。一眼看到了桃乐,说:“吓死我了,我寻思进贼了?谁粗心走时没锁门?你也不言语一声儿,不说话,咳嗽一声儿也行啊。”桃乐有点窘。她没想到是这样的。
       爱波又高兴起来,问:“你怎么来了?昨天我一个劲儿地问谁来加班呢。”
       桃乐冲她笑一笑,想说:“我就是和你做伴儿来的,昨天想说没说出来。”这样想着,嘴角瘪了瘪,终是没有说出来。
       爱波的手里拿着一枝红色的康乃馨。手缩在羽绒服的袖口里,康乃馨像从袖口里长出来似的。爱波的帽子有些松,压在眉头。桃乐喜欢看爱波大大咧咧又向精细方面努力的样子。她噙着一点笑,眼光从爱波的脸上移到花上,停在康乃馨上的时候充满了疑问。不爱说话的人其他器官表达感情更充分。
       爱波嘿嘿地坏笑,“刚才进门的时候,看到办公室的几个人往外抬花篮,恭贺什么单位开张的。我偷的。给你吧。”说着把那朵康乃馨扔到了桃乐的桌上。
       说话的康乃馨
       桃乐快乐得有些气喘。真的?真的吗?真的没有什么人送花给桃乐呢。第一枝花竟然是这样的。桃乐的想像里无数次设计过有人送花给她的情节,所有情节里都有一个含情脉脉的男生,一打插着满天星的玫瑰,999朵玫瑰,玫瑰花篮……怎么也没有想到是这个样子,这么漫不经心,这么不正式,这么随意,随意得都随便了。但桃乐仍然很高兴。喝水的杯子里还有小半杯水,便把花插了进去。花头低着,像一只断了脖颈的天鹅。桃乐仔细地看了看那朵花,果然是断颈的,花颈在紧靠着花萼的地方折了。桃乐有点难过。她拿出剪刀,将花颈齐根剪掉,怜惜地捧在手里。
       爱波看到桃乐把花剪了下来,问:“怎么剪了?”
       桃乐指给爱波看,“断了。”
       “噢——”爱波拿过那朵康乃馨看了看,把它扔进水杯,康乃馨在里面涌动了一会儿停了下来,像一朵睡莲。水杯是透明玻璃的,有简单的磨花,细高细高的杯身恰好放得进一朵康乃馨。桃乐和爱波看着那只转瞬间活了起来的杯子,一时惊诧在那个小小的美态里。
       爱波:“好了,干活吧。”
       桃乐:“真是好看哪!”感叹的语调低徊婉转,但字字句句都是清晰的。
       桃乐和爱波都吓了一跳。这句话说得多么自然而然,多么顺畅呀。
       桃乐说话始于一朵失去脖颈的花。 (孙瑛摘自《新青年》2002年第1期)